瑯嬛賦 13.寧蘭

作者 ︰ 如意未央

一夜西風之後,東宮的庭院又是一片草木狼藉。檐角高飛的長宇殿上壓了將明未明的寒沉暮色,籠罩了一身幽浮的霧氣。殿前的十九道石階撲了繁復落葉,隨了風勢沙沙地翻滾起落,兩旁的燭龕中炭火幽紅,幾盡熄滅。

蟲兒朝那暗沉如同堆鉛的天色望得一眼,攏了袖中的暖爐挨得身旁殿柱更近幾分。這冬季守殿的差當真不是好當的,天曉得她是如何挨過了這一夜。夏季當值還可以借了夜風乘涼,看得天上的閃爍繁星、如練銀河,可以捉得呆頭痴傻的螢火小蟲在袖中,用輕紗蒙了它,看它閃眨了螢綠的光,想得少女情事。哪像得這寒苦冬季,除了一夜西風嗚咽,落葉俯泣,便是從腳鑽至心間的冰冷寒意,那時間挨得好生淒楚。

「壞蟲兒,又靠了這里閉眼偷睡。」

被劈頭一計彈指,正挨了殿柱閉眼打盹的蟲兒嚇得睡意登無,強睜了浮腫的雙眼,捂了頭四下掃視,見沒得其他厲害人物在場,方軟了肩膀,偷偷松的一口氣,對了來人埋怨道︰「便是你使得壞,動不動就不聲不響跑來嚇人。」

來人一身殷紅小襖,袖口和領口纏了團團的銀裘,兩條編織別致的小辮纏了紅色的流蘇垂落耳邊,襯得雪膚絳唇的豆蔻少女更是眉目精致,宛如畫就。

這一眼看得便知她昨夜間睡得有多暖和踏實,哪如得她在惡夜苦風中站得一夜,現下還連個小盹都打不得。蟲兒鼻中不服氣地一個冷哼,盯死了她上下打量,忽而伸手捏了她的下唇在手里,一個用力蹭下幾分殷紅來。她看了手中殷紅,不理睬對方吃痛皺緊了眉頭,兀自挑了眉,玩味調侃道︰「小小鳥兒,這化了一面嬌蕊紅妝,是由得哪來,圖得誰去啊?莫不是來替我當了這卯時的班值麼?」

喚作鳥兒的婢女聞言苦了面容,望望燭火通明的長宇殿,終于咬了牙,狠了心,兀的伸手捉了蟲兒,道︰「我也不瞞著姐姐了,前日游戲,妹妹說的均是肺腑真言。即便可笑鳥兒身份卑賤,還做得這等痴心妄想,但鳥兒真心日月可鑒,只望得姐姐幫我守了這秘密,老死心間罷。」

蟲兒知她說的情真,但自家又不是亂嚼口舌之人,她這般大早跑來,急煞了心神地千叮萬囑,又為哪般?見她雖然衣妝鮮亮,但對較自家身形,穿的委實單薄,忙塞了手爐在她懷里,口中嗔道︰「你說得這話是什麼意思?便是瞧得蟲兒嚼人是非了?那日說得確切,只是玩樂游戲,你這般計較,只因是自家心中有鬼。誰有空理得你那破爛心事。」

鳥兒烏亮的雙眼噙了淚,這蟲兒向來便是如此,口上說得頂頂狠烈,她的心腸卻從不曾真正剛硬過。便像現在,剛出了話奚落她,見她落了淚,又慌了手腳掖了衣服為她擦拭,口中還不忘繼續刮她幾下︰「你萬莫站了這里哭,你是存了心思害我是麼?你可曉得這里面坐了的都是誰麼?讓他們見得,萬保不得以為我這丑惡的婦人欺負了你一孤零的女子。」

聞她說得「丑惡的婦人」五字,鳥兒便撲哧一聲笑出了嘴︰「你便是頂頂的壞,分明一般年紀,你又做了姐姐,又做了婦人,死活比我大了去。人家女子都求得妙齡常駐,便是你頂頂奇怪,硬要將自己往老了趕。」

蟲兒又是挑了眉毛,自我得意地道︰「我若不將自己往老了趕,便要隨得你們,被人趕往璨州了。」

這無心一語,卻如在火堆里投了一枚冰球,霎時,灰火冷盡。

鳥兒面上慘白,張了眼望望蟲兒,又望了前方透了窗格蘊出滿地金華的長宇正殿。目中消泯的淚水,終是沿了柔軟光滑的面頰,滑落下來。

蟲兒知曉自家是真正戳了她的痛處,但已然收口不得,只得捂了她手安慰道︰「好妹妹,姐姐便是瞧你們有了出頭之日,瞧的眼紅,方說出這般不輕不重的話來,你可千萬別鑽了心里去。便是守著東宮,日後也無非深宮冷院,你我望了宮牆四角到老,這等日子,真正氣悶。怎比的過你們去了璨州,途徑七州六府,五湖八川,這免費歷游河山的好事,怎是我這等俗人惡婦能攤上的。」

鳥兒卻仍是看了長宇正殿,垂了雙眉,無語啜泣。那閃亮清澈尚未蒙塵的眼中,卻生生地扯出了離恨情愁。

蟲兒看了正殿一眼。

那觸目可望的滿殿金華,隔了門,隔了尊崇的地位,近在眼前,卻遙在天邊。它便是一雙蘊了萬千高貴,沉默看了她們的眼,看得她們卑如螻蟻,渺如塵埃。

一如,鳥兒心心念念的,那個殿內的人般。

蟲兒轉過了身,憐憫的目中帶了磐石般的堅定,她擋了鳥兒的視線,將她被風拂亂的碎發理了整齊︰「鳥兒,去得璨州,你便是出得籠中的鳥,從此有得自家的姓,自家的名。離了東宮,得自家一生,可是劃算的很。」

「你不曉得,鳥兒被飼養久了,竟會對籠子產生依戀的麼。」鳥兒透亮的雙眼如了兩個深洞,原本的烏亮竟一瞬暗淡了。

「便是人家的金籠子,銀籠子,哪比得了自家的草籠子。若我有得自家的草籠子,任誰拿了金銀珠寶,我都不換。」蟲兒定定地說道。

鳥兒抬眼望了她︰「姐姐既是這般說,又為何守了這東宮,依姐姐的姿色聰慧,還入不了儀仗的列?姐姐分明自己也離不了東宮,還在這里這般辛苦勸說我。」

蟲兒彈了她的腦袋,笑道︰「你可見得蟲兒有籠子的麼?蟲兒便是誰給葉子吃,誰便是爹娘。我在東宮被喂的好好的,為甚要離了去。」

鳥兒不禁嘆息︰「分明自己亦是執迷不悟的人,方才還作足了得道高僧的模樣,點撥著人家。」

鳥兒好歹平復了心緒,蟲兒見得也是心中高興。她捂了她耳朵說道︰「我便再免費點撥你一番,昨日听得可靠的消息來,據說聖上定了旨意,要將璨州更名為月和州。」

「如缺,月和。」鳥兒听了,鎖了眉,低聲思量著。

「這意思,莫非……」思索許久,鳥兒仍是含了疑色,兀自不敢確定。

蟲兒含了笑,握實了她的手︰「這和親是和定了,那仗,短時之內是打不得的了。你便安心隨了迎親的儀仗去,只待我國娶得那汝國的定國明珠,你便又可隨了嫁娶的儀仗回得東宮來。」

「嗯……彼時,這里或許便不是東宮了。」

「那……」鳥兒神情猶豫,咬唇道,「那,我們和親的王子,到底定的誰。」

蟲兒曉得她的心思,但也不說破,繞了彎道︰「要和那汝國和親,娶得他們傳聞中一顧傾城的如缺公主,娶得他們傳聞中未來汝國的女帝,豈是一般人物便可的?」

此時,天色漸明,鳥兒身後倒映的長空薄處透出幾道透亮來,穿破了堆積的鉛雲,撐起了這天地的距離,使得人看的心中陡然敞亮起來。像是輝映了天色,鳥兒空落的眼中點了兩簇星火,映得得妝的面容更加嬌紅。她喜不自勝地拉了蟲兒,渾身顫抖著︰「真的麼,真的麼,那麼,四王子,啊……」

在鳥兒的驚呼聲中,蟲兒聞得身後長長一聲厚重的吱嘎,听得一個沙啞的男聲語帶驚詫地道︰「這不是世子的蟲兒、鳥兒麼,怎的一大早便在殿外。世子未曾傳喚啊。」

「三王子萬安。」

蟲兒忙拉了鳥兒彎身行福︰「蟲兒昨夜當值,不曾離了去。鳥兒今日要編入儀仗去學得禮儀,故特地來與奴婢告辭。清晨打擾了王子清眠,罪該萬死。」

三王子著了銀灰的長袍,衣服整潔無一絲褶皺,雙眼困憊滿是血絲,看著竟是一番落夜不寐之貌。他對了稍有見朗的天色,直直地伸了懶腰,口中不甚分明地說道︰「這不說,世子東宮的罪該萬死已然列為禁語了麼,你怎還喊著萬死呢。這天氣看著是放晴的貌了,你今日便不死了吧。」

鳥兒听的,又忍不得捂嘴偷笑。

蟲兒暗暗斜了她一眼,好叫的她不得這般公然笑話她。這方才也不曉得是誰一副沒了魂的模樣,不然她也不至于忘了這條奇怪的禁語。

「咦?方才,听得誰叫我四弟來著?」三王子低了頭,望了兩個小婢女低問道。

而他這一不露聲色的詢問,立時問得鳥兒面上飛了紅雲,她又驚又羞地慌了神態︰「奴婢,奴婢覺得,奴婢認為……」

「你認為他沒我帥?」

「嗯」慌亂無措中,一聲不假思索的肯定,末了,看得那王子眼中不懷好意的狡黠,方想得自家竟被生生調侃,忙捂了嘴巴,連連搖頭。

三王子斂了笑意,作了一副威嚴的模樣,又問︰「你覺得四王子比我帥?」

鳥兒見他冷了表情,心中更是慌張,忙一個點頭,回神覺得又為不妥,她一個小小婢女,竟然妄論王子的形貌,這便是一等一得死罪。登時苦了眉眼,連連搖頭,口中哭聲說著︰「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唔?那是什麼意思?」三王子壓子,直直盯了鳥兒,氣勢逼人。

蟲兒見鳥兒被欺負的緊,正苦于無力解圍,見殿內又踏出一個神虎般偉岸的身影。他踏出殿來,二話不說,拎了三王子,轉身折回了殿中,反腳踢上了殿門。內里聞得他亦是沙啞了聲音,口中罵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說是透氣透氣,倒是在外欺負小宮女來了。那麼喜歡宮女,派你去和親可願意的很?」

三王子哀哀地討饒道︰「二哥,莫要扯得耳朵,淖約便是這耳朵長的頂好看,扯壞了你可賠得起?」

「老子賠你對驢耳朵」

末了,聞得一陣暴踢。

蟲兒、鳥兒兩婢女在外听得愣愣。鳥兒問道︰「姐姐,諸王子在里面多久了?」

「打世子從日落姜府回來,召集了諸王子至東宮,便未出得。」蟲兒答道,「算來便有三日了。」

「世子回來了?」鳥兒拍了雙手,全然歡喜的模樣。

蟲兒橫她一眼︰「我以為你便記得你的四王子,早就忘了世子呢。」

鳥兒卻是哀哀的失望模樣,顧自嘆息道︰「世子從未離府這般長久過,這般算來,竟是時近一月未曾見得了。他為何從日落姜府回來,他便在那府上待了一月麼?那府上不只一位不與人說話的奇怪公子麼,有甚趣味?」

蟲兒亦是皺了眉頭︰「便是從未見得世子這番煩惱模樣,竟召了諸位王子徹夜商議。想來定是要緊的事情罷。」回頭望了望大明的天色,攏了攏衣服,又囑咐道︰「如今你編了其他的宮,今日便要早早去報道,可別讓人看輕了我們東宮,說得東宮全無禮儀,這便辱沒了世子。現下,還是離去要緊罷。」

鳥兒神色依依地看著長宇殿,但聞不得內里半星聲音,她靜立半晌,終于揚了頭,帶了笑容對蟲兒告別道︰「赭國是鳥兒的大籠子,只要是在赭國,飛去哪里不都一樣。」

「鳥兒唯一心願,只要世子和言說王子,不忘得鳥兒,便好了。」

那是蟲兒最後一次見鳥兒,她們告別的時候,兩人均年方十四,真正的豆蔻年華。多年後,她曾在亂軍中看到一個身形妖嬈、纏了敵軍首領坐在他鞍前,高高舉了汝國帥旗,媚眼如絲卻滿目空落的女子。那個女子,讓她一瞬起了她,她說不清楚為什麼,可是目中卻大把大把地落下淚來。

那時,她的目光也定住了她,然後她拿過了身邊主帥的弓,上箭,抬臂,滿弦,放指,一串動作,無絲毫遲疑,亦無絲毫破綻。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哭得那麼悲淒,仿佛眼淚將身上的力氣全部抽離,她定定地站住,忘了回憶,忘了躲避,等著迎接那破空而來的一箭。

直到,身旁的暖初撲下她,為她將絕望和死亡生生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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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叫得蟲兒,你便叫得鳥兒,可好?

世子,為甚人家取得甚好的名字,我們卻只得叫了蟲兒、鳥兒?

唔,我便想將你們如蟲兒、鳥兒地養在身邊,好不叫你們受了淒苦。

那叫得金兒、銀兒也比這蟲兒、鳥兒要好听。

汝等愚昧,這金銀便是死物,有誰來的蟲兒、鳥兒快活自在。這偌大天下,無處不是你等的天地,便是這名字,是頂頂好的了。

「既是世子開心的,鳥兒便是開心的。」

遇到世子那一年,她與鳥兒均是四歲的小兒。當時,從小出落得標志的鳥兒,雙手扯了袖子,一半欣喜一半崇拜地接受了世子的取名。她從側面看了她,覺得她真該是一只養在金絲籠里的小鳥兒。

鳥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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