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她原先是不叫得鳥兒的。
她存于腦中的最早的記憶,便是一處質樸整潔的院落,內里一處人工堆砌的小湖,湖旁載種了數棵老年銀杏,院內三處矮居連成一片雅致的府落,院角一偏僻處開得扇小門做了偏門。院內除了那幾棵百年白果外,便不栽得其他花草樹木。她沒有娘親,院中也不見得其他女眷,唯了一洗掃打雜的婦人,既做得她的養母,又做得她的丫鬟。便是院中唯一的那個男人,她的爹爹,亦不見得日日回得屋來。
那婦人每日有得忙不完的細瑣事情,或收拾床被,或擦拭桌椅,期間除了喊了她喂得她幾口飯吃,便甚少與她說得話。但她卻十分依戀她,時時做了她的小尾巴,圍了她院內院外的走。即便是偏處的廚房,她在內里撐了布裙做飯,她亦在外頭站了觀望。
婦人瞧的無奈,便回頭說她︰「這煙燒火燎的地方,有甚待得,快回得屋去,仔細你爹爹見得又訓斥了我,害我無辜吃罪。」
她便只得掖了裙角,走回沉悶單調的屋中去,只呆呆地坐了窗邊,等著婦人端了飯來喂得她。期間二人又無甚多話語。
飯後她午睡的時間,婦人時時為她撐了蚊帳,舉了小扇拍得她入睡後,便自家拿了針線在旁邊做些細什。她瞧得她飛針走線,每每一個下午便繡出甚多好玩的物體來,有嬌蕊的牡丹,有展翅的蝴蝶,有傲首的孔雀,亦有交頸的鴛鴦。而婦人見她醒來,只待一旁靜靜看著,也不多為數落,自管做著自家手中針繡。
她問得婦人︰這繡了要做得何物?
婦人便答︰繡了與我兒子做個肚兜便甚好。
言罷,二人又不多話。
夜時,她又放了她一人在屋內,只管自己去做了飯菜,端了與她吃下。飯末,為她洗了頭面,早早讓她在床上躺了便掩門離去。婦人並不在院內過夜,她是知得。婦人離去,院中便自家一人,她亦是知得,但便是如此,她從小都未曾怕得黑。
偶爾睡至半夜,屋內忽然亮起了燈,便是爹爹歸來。他進屋後多是在椅上閉目歇躺片刻,而後過來挽了床帳看她一會,末了輕手放了,熄了燈便走回旁邊書房去了。
爹爹歸來,她多是知道的,但不知怎的,她從來都是閉了眼楮裝了熟睡,未曾糯糯地喊了他爹爹,求了他溫存留下陪了自己。
記憶中那唯一的一日,多日苦寒之後天氣意外地變了濕暖,院內的白果樹卻黃了葉,一夜之內沙沙落了大半,引得院內四處飄了黃色的扇形的小葉,連寡淡的湖泊亦蒙了一臉。她正坐了窗邊瞧那風卷殘葉瞧得出神,聞得婦人急急得奔了進來,拉了她在身後,用力關了門窗。
她面色慘白地顫抖著,站了屋內,望了一臉吃驚的她一陣,手忙腳亂地騰出一個櫥櫃來,然後拉了她便將她整個塞了進去。
她臨走關上櫥櫃之前與她說道︰「在里面待了,過得今日便好。萬不可發了聲響……」
她揉揉自家肚子,苦了臉哀聲道︰「要待得一日麼?可是現時便肚中饑餓。」
婦人發絲凌亂,目中露了慘烈淒苦,她抓了她的手臂︰「餓這一日,只受得一日的苦,若挨不了這一日,你便受得一世的苦。千萬記得我的話,不可擅自跑了出來。」
言罷,果決地關了櫥櫃,隨即,便鎖了門,跑遠了去。
雖然,日日一人待了這空落單調的院,雖然,時時無非自家孤身一人,便是說了話,唱了歌,除了院內風拂白果的沙沙聲,無有一物回應。可是忽然這樣被關在了櫥櫃,躋身于這觸手可及的暗沉之中,能聞得自家喘息,能覺得自家胸口怦動,加了婦人離去時那般倉惶面色,孤單恐懼竟被數百倍放大,一時令得四歲孤女惶恐無助,嚶嚶哭泣了起來。
哭得累極,她歪了腦袋靠了櫥櫃,竟然慢慢睡了過去。
期間,聞得數人開門踱進了屋中,一人說道︰「李大人府內真正質簡,概除了方才那婦人,便無見得一個婢女奴僕。置辦亦簡陋的很,除了必要家什,竟無一件多余擺設。果真是兩袖清風。」
「太保大人過譽。」謙聲卑伏應了那聲音的竟然便是自己的父親,聞得他道,「我便喜的那幾株銀杏,從老家遷來,費了心思栽種了十年有余。」
她扶了櫥櫃,透得那縫隙看一穿了瓖銀藍袍的高大男子轉身看了屋外,笑道︰「朱某一介武夫,見不得詩書**,識不得神農百草,真正寡陋,竟不知了這便是赭國稀罕的白果樹了。」
父親忙引了太保出去,口中說道︰「日前摘曬了好多成果,待碾得上好的粉末,便送于太保府上。白謙日常無甚喜好,只擺弄了些許藥草,以備需用。」
「你這日子過得著實寡淡的緊。早聞你與發妻連理恩愛,但她既仙去日久,你亦當為自家身後做得打算,莫要做的一世鰥夫?」
「太保叮囑,白謙自當記得心上,現下,當時殫竭了心思,做好工部的事體吧。」
「呵呵,李大人自有經天緯地之才,做得郎中十數年載,真是吃屈得緊了。」
「卑職不敢。」
中途醒來,櫥櫃內的小兒覺得肚中咕咕作叫,伴了些許疼痛,忽一時也忍不得來。但她記得了婦人初始的叮囑,只能耐了心神再待的片刻。逐漸的,她覺得四周氣溫陡的落了下來,自家蜷縮的手腳凍得冰涼,這饑寒交迫,惹的小兒是真正等待不得了。她側了耳朵听得屋外沒了聲響,唯听得白果嗚咽,葉過青階。她咬了咬牙,伸手推開了櫥櫃,伸了僵痛地雙腳,便跑出屋去。
暮色早已四沉,合了晦暗的雲層,濃厚得仿佛要壓下頭頂來。院內的幾株白果,一個日間便被掛得精干了枝椏,只余了一地黃綠夾雜的扇形落葉,皚皚地堆在樹下。
撲面陰冷的空氣中,飄了幾抹雪沫,散散地飛了打到她面上來。
她面上覺了涼意,卻忘了身上的饑寒,只抬了腳踏出屋來,提裙走到白果樹下。踩踏著滿地枯頹殘葉,張望著偌大暗沉天宇,迎了襲卷盤旋的雪沫,待看得正屋檐下站立的男子,開懷喚道︰「爹爹,你瞧的麼,竟是下雪了。」
「爹爹,你可見得,竟是下雪了,可能皚起積雪麼。」她接了雪沫在手中,見它挨了體溫瞬間化水的神奇,只睜了清澈無瑕的雙眸,喜喜地問著。
全然不見她的爹爹已然冷了面部。
瓖銀藍袍的太保踏步而來,衣袍過處,殘葉翻走,如激起了萬千棲晤的蝶兒。小兒睜了雙眼,看得出神,直到被他托了下頜在手,不得不直直地迎頭看了他。
男子雙眸燦若星火︰「果然有先夫人----花魁流雯的底蘊。世子見得,必甚喜歡罷。」
「你叫什麼名字?」他和了聲音問道。
「孤卿。」她掖了自家的袖子,弱聲答道。
男子含了笑,沉思道︰「李孤卿,這名字過于蕭瑟,听著難免淒冷。為你換得一個名字可好?」
她心中犯難,意欲移了眼去求助父親。但這藍袍男人的面上如蘊了萬千魔法,尤其是那漆黑雙眸,竟是天地亦無力撼動的深邃。她苦皺了眉頭,幾番用力,仍移不得自己眼楮。
太保揚了眉,笑道︰「讓世子為你換得一個名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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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被幾個光鮮女官帶走時,站了爹爹身旁的婦人哀哀地落了滿臉的淚。當時,她覺得,這便是自家的娘親了。
她上前為她擦拭掉眼淚,口中安慰道︰「這是哭的甚,你不說女兒家哭紅眼楮是頂頂難看的麼。待卿兒得了世子取名回來,你便教了卿兒繡那好玩物什吧。」
婦人哭的花了面妝,攔了她在自家胸口︰「日後萬不要你你你的稱呼了,日後要學的女兒家的樣子,學了禮儀,好生做的規矩。人家叫你不得去的地方,你萬莫貪玩跑了去。人家叫你不可說的話,你仔細咬緊萬莫說了出來。」
她打記事,便不曾離得這院落,只與這婦人過的單調枯燥的日子。听說世子那邊好多同齡小兒可以玩耍,她心內自是甚多向往。但婦人現下這般情動,惹得她也不禁酸了心腸。
幾日之內父親清瘦不少,他拉了她,俯子貼了她的額頭。她第一次如此相近地見得自家父親的臉面,不由一陣深深撼動。近在咫尺的父親面目清 ,肅肅如月下之松的樣貌卻帶了無限淒苦,左側眼下的落淚黑痣映著黑多白少的魅人單瞼。只這一眼,他的形貌,便深深刻進年幼小兒的心中,一世不忘。
「去得世子府,你便是世子的人。日後姓不為李,名不為孤卿。我為父一場,只望你忘得這琴瑟府內一切人事,守得那高牆深宮,保了一世平安。」
「嗯,卿兒听的父親話,待得了世子取名,便回得府來,定不生了事端,惹父親愁眉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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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懷憧憬地離開了琴瑟府,坐了馬車,挨了眉慈目和的管事嬤嬤,纏了她問東問西,听說了好多見聞,唯有說道世子,嬤嬤便是閉了嘴,含了笑,一語不發。歷時好奇又忐忑的八天,終于來到了赭國都城----寧蘭。
她被紅綢綁了雙眼,站在世子府長宇殿的時候,聞得滿鼻的松軟馥郁香味。正聞得出神,便被人解了紅綢,睜得眼來。
一個穿了豎襟窄袖,胸前掛了紅纓金鎖的烏發小兒,端了她的眉眼,三下打量,喜道︰「這小宮女倒是長得乖巧可愛,日後必是一溫婉淑女,竟比方才那無甚修養的夜叉好了去了。世子弟弟便留得這個吧。」
接著,身邊傳來不屑一顧的冷哼之聲,轉眼望去,便見得與她一般身形的同齡小兒。她鼻梁高翹,星目生輝,本是一番可喜的樣貌,只見她做得一副怒目相向的模樣,便叫得心中的親近之意減了甚多。
看這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方才那小兒必是吃了什麼苦頭去了。
彼時,聞得身後一太監跪了地,恭謹地通報道︰「回稟世子,桑泱的亦到了,正被領往這邊來。」
隔了重重紗曼,站在遠處高台上,身形不甚清楚的人微微頜了頜首。
烏發小兒兀自揭了紗曼進去,口中說著︰「世子弟弟,我便見得這琴瑟府這位喜歡,你若不留她,日後我便帶走了。而百丈府的那位,還是早早送還了好,一看便是極盡刻薄,日後定要攪了長宇寧靜。」
他話不待說完,便見身後殿色一暗,一高大身形的小監扶了一人站至殿內。
烏發的小兒見了來人,驀地一驚,騰得竄至高台,口中叫道︰「你怎的叫人找了一乞丐回來你是當世子當傻了麼」
然後見得身邊那潑辣女童亦變了神色,只睜了眼楮,捂了嘴巴,難發一言。
孤卿心中好奇,顧不得禮數,也回身看去。
眾人聚焦處,站在長宇殿正中的,確是一衣形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小兒。她的身形比她們略為修長,估約年齡也稍長幾歲。她的衣衫無處不打了補丁,補丁上無處不又打了補丁,細長的四肢露了外面,端是看出一副好的柔軟底子來,但無奈積垢太多,讓人無法繼續忍視。
只見她抬了頭,聳了聳紅綢下的鼻尖,忽而展齒露出了笑意。
前方紗曼後的世子問︰「你叫得什麼名字。」
她張了口,用了無比慈和的柔軟聲音回道︰「西樓。」
「你無姓氏麼?」
她垂了手,搖搖頭,兀自含了笑,抬頭環了長宇上下,好像,透了那紅綢,能見得這殿堂一般。那般舉手投足,見不得一絲卑微自賤,好像站在這金碧輝煌的長宇正殿的不是一個乞丐,而是一位光臨瞻摹心中聖地的信徒。
紗曼後的世子直起了身子,又道︰「我賜你秦氏,你可要得?」
她展顏,卻道︰「我叫西樓。」
「哈。」紗曼被撩起一角,走出一個抱了琴瑟,輕紗白袍的人來。見得他的那瞬,孤卿腦中嗡響,一時不知自家身處。
即便年少,但清新飄逸、肅肅如月下之松的身形,已然天成,縱是眉眼甚多不同,但那左側眼角的落淚之痣,和了黑墨般的雙瞳,期間那番清蠱惑神,當真如一模刻就,同一無二。
這是時光輪轉,見得爹爹的兒時麼?
但那人渾然生就的高雅之態,與他清 寥落的爹爹又甚為不同。
他走至落魄乞兒身邊,潔白無垢的身影與那襤褸破落形成刺目的對比。他比她高得半個身形,他伸手解了她覆眼的紅綢,道︰「我是言說,秦言說。如你不喜歡姓氏,叫我言說便好。」
赭國四王子,王子言說,秦言說,她是听說過的。
乞兒西樓如月轉輝般的雙眼緩緩地彎了起來,即便那一身破敗污垢也難掩其風華︰「西樓見過四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