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嬛賦 24.鯤

作者 ︰ 如意未央

狐狸睜了眼楮,外面的光線正在疾速中寸寸變暗,而稚子和少年奔跑的腳步亦在步步加緊,無絲毫懈怠,即便小兒呼吸已然紊亂不堪。

听到陸離閘三個字的時候,狐狸已經知道此行的目的。

陰暗中,狐狸細長眼內兩丸沉水琉璃般的眼珠,帶了又驚又痛的神情,呆滯地隔布望了外界。

陸離閘,他竟然要去那,他竟然又要去那

他竟然要去送死

他竟然在帶著他去送死

而他,竟然,被綁在布袋中,隨了他們一道正在去被送死

思及此處,琉璃眼內的驚痛陡的一震,轉瞬散去,帶之以沖天怒火。那個人,揍的他半死不活,接連昏迷數日不說,現在竟然還要綁了他一道去那該死的陸離閘送死他是欺負他昏迷做不了選擇,直直地欺負于他麼

他在瑯嬛正要活的風生水起,為什麼要忽然這般被人綁了去。他才不要去陸離閘,他才不要去送死,他才不要隨了那人的心意。

越想心中越是憤怒,越是憤怒越是焦急,依自家醒來到現時的推斷,他們分明已離死地不遠。狐狸喉中響起低沉的吼吼聲,齜了一口尖牙,撲稜著四肢利爪,直抓小兒單薄的背部,想借此喚起他的注意力。

他們要去送死,他才不要去。

他現在已經清醒過來,自然不能這樣再次冤枉去送死。

但,想那小兒跑的累極,身上的感覺竟是遲鈍不已,只听他喘了粗氣,斷斷續續對了大魚說道︰「……鯤哥哥,包裹……里好像有……動靜,莫……是如意……醒來了?」雖是這般詢問著,但腳步未曾有絲毫減慢。

大魚卻只淡淡回了句︰「不管他。」

自此,兩人又是沉默急奔,再無後話。

狐狸听得一陣哀絕,強迫自己冷靜,豎眉想想,他怎可對這人抱了希望?這不本該便是他最正常的回答?

既然小抓小撓收效甚微,既然大魚這樣冷情絕意,那可怪不得他顏如意了。

狐狸恨恨地想著,目中眸色愈冷,伴了尖牙一閃而過的犀利冷光,一張大口便朝稚子的背上咬了下去。

「啊」果真,稚子吃痛大呼,馬上便停下腳步來。

大魚一邊錯愕關切地問著︰「怎麼了,何處吃痛?」,一邊已探了一只手在包裹上。

看著那手如山壓頂般蓋了下來,狐狸趕忙縮了腦袋,手忙腳亂地往身下雜物堆里埋頭鑽去。只是可惜,那小兒所背的雜物無不是兩雙鞋襪,一個木頭物什,再無其他。狐狸鑽來鑽去,還是逃不過那蓋了頭頂的魔爪。

那大魚捏了他的脊背,兩根指下不住施壓,引得狐狸皮毛聳立,麻痛不已,迫不得已只好吐了小舌頭,唧哼唧哼地叫出聲音,表示開口求饒。

鯤見包中的狐狸已被制服地服帖,便動手放了他的脊椎。但待看到小兒滲出血漬的背部,黑發下寡淡的雙眼登時如被火灼,怒視了包裹中蜷縮一團的身影,啪得一掌重重劈了下去。

晨阻攔不及,只得忙忙解了包裹,抱了狐狸在懷里,用手與他揉了解痛,忍不得埋怨鯤道︰「鯤哥哥怎的又這般打如意,他若是又被打得昏死過去,可如何是好。如意,痛麼,晨兒給你揉揉便不痛了。」

狐狸身上自然暴痛,但他現在軟軟躺了稚子懷中,由了他一下一下的安撫,微微眯了雙眼,尖尖的嘴角牽了一副滿足沉迷的笑容,竟是一副全然痴醉的模樣。

這樣柔軟如同絲緞的溫言軟語,這樣細致輕綿的安慰撫模。

這樣陌生又讓人心神激蕩的神秘香甜,交織成網,兜頭兜腦地覆蓋著他,絞盡了他所有僅存的理智和余怒。

溫柔沉醉時,忽而狐尾一搖,雙腿間一陣膨脹。狐狸吃驚醒來,緊緊盯著兩股間的變化,腦中抽空一般的空白停駐。

鯤不由分說地拎了包裹背在自己背上,看了看已經黯淡得辨不得青苔走勢的四周,目中露出陰暗難辨的沉痛。他看了正皺了雙眉,撅嘴賭氣的稚子,無奈地笑笑,然後伸了右手,牽了他的左手,一步步向前走去。

左手處走了前方的少年只留了一個背影。

默默跟了身後的晨,低頭看著正定定牽住自家左手的大手,它閑閑一握,卻將那蜷曲的小手握得不留一絲縫隙,一陣帶了汗濕的暖意便洋洋灑灑地包裹下來。

晨眨了眨眼楮,緊鎖的眉頭松開,卻換了一臉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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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瑯嬛又如以往任何一日般,恢復了晦暗和寧靜,像一只怒睜累極的眼楮,終于收斂了目光,正沉沉合上眼瞼。而之前出現過的華晝燈光、鮮衣奇人如同一場錯足而過的幻境,現時已消失得無蹤無影。

晨傻傻地站在黑河邊,依了那僅存的微光,看了河對岸整齊碼放而上的石階大概輪廓,訥訥地說不出話。

之前,掛了各色旗幟的千百船只在這河上來回穿梭,船上幾河兩岸密密麻麻的衣色鮮明的陌生人群來回運送著物什,而那石階上面,亦有人不斷抬了物體出來,它們由了人蓋了白布齊齊碼放在河對岸。那些陌生人群圍了它們,交耳私語。

可是,現在,只有黑河,石階,已然再次沉入黑暗的地牢,一切的一切,一如既往的平靜沉默,哪還見得那等景致。

他果真是做了什麼怪夢麼?

良久,聞了鯤說道︰「他們消失了不是?」

晨點點頭,目中的茫然之色稍有收斂。他斷不是做了奇怪的夢的,若是夢,亦是端端發生在了現實里的,直叫人避無所避,逃無可逃。那個發現他的人,一身灰藍衣袍,那種他前所未見的奇怪顏色,是清晰深刻抹上他眼楮,覆蓋所有視線的恐慌驚嚇。

鯤拉了他,伸手指了河面,轉頭與他說道︰「他們,便是從這河下消失了。」

他們,便是從這河下消失了。

晨默默回味這句話,雙眼一亮︰「他們從河下來?他們從河下進入瑯嬛?」

鯤站立河邊,低頭看著那依了微光仍自余波泠泠的河面,黑發垂落雙頰,緩緩道︰「黑河下有一光怪陸離之閘閥,光線交錯,聚合縱橫,七彩熠熠,絢美異常,名為陸離閘。瑯嬛人代代相傳,那陸離閘便是分隔沉浮兩世、瑯嬛內外的唯一通道。過陸離,出瑯嬛,從此,你便不再是人人言之可憎的妖物,只是浮塵世間身家清白的肉身俗軀。」

晨站立一邊,見他轉過身來,嘴角牽出一抹溫和而決然的笑意,目中卻再無以往的寬容遷就。見他站了前處,身後是愈攏愈沉的暗黑河面,如同一緞上好黑幕襯了一個月白清雅的人影,這般近近的注視,卻不知心中生出孤絕的傷悲來。

稚子,捂了悸動難鳴的心口,步步後退。

鯤卻是步步上前,黑發、清泓、柔溺至死的目色,多年後成為稚子夜夜沉淪、欲喚不得的夢魘。

「三年前,我的師尊想帶領我從此處逃離瑯嬛。可是,在通過陸離閘時,才發現那七彩道道的光輪聚散處,竟是道道寒鋒芒刃,隨了光線的詭變,他們交織成種種密集的陣型,即便是細小如魚兒,都插縫難逃。圍了陸離閘十里的水流,無不團聚成湍急渦流,直直卷了人進那陸離盛景中。師尊發現這詭陣時,已然退身不及,他便借力狠狠推了我出渦流,自己亡命陸離。」

這般過往,他從來,只字未提。

那陸離閘,分明便是一處絞人于光怪無形的噬血魔窟,若是進去,斷難全身而退。而他現時終于領悟,終于知曉,鯤從始至終到底存了何種打算。

過陸離,出瑯嬛,從此,你便不再是人人言之可憎的妖物,只是浮塵世間身家清白的肉身俗軀。

他只是,要送他走。

晨呆呆站了一處,目中滾下淚來,口中喃喃道︰「我們,不去了,可好?」

一個停頓,身周黑暗又瀑布般地一沉,少年的身影如初見般攏上了一層皙和熒光。輕柔清晰落滿少年疏淡雙眉︰「師尊留了我在人世三年,可是為了遇得你?我反復自問了若久若久,現在想來,便是如此了罷。那頂頂遺憾,便是我一直覺得你熟悉無比,卻斷斷回憶不起,往昔何日,你我可曾相遇謀面?」

稚子目中淚水嘩然下落,模糊的視界一片清明,他扯了濕啞的嗓喉,對少年喊道︰「你莫要再胡說,我不要出去了鯤哥哥,帶了晨兒回去吧,你我便在了這瑯嬛,一世到老。晨兒再也不要出去了,晨兒陪了哥哥,一世都在了瑯嬛。」

對于這番泣淚嘶喊,少年卻如未聞,他伸出手來︰「乖,我們不曾說好麼。」

在他觸踫到自己那一剎,稚子慌亂地掙月兌起來。可是他緊緊圈錮著自己,一邊哭泣一邊掙扎,忽聞得少年一聲低聲一句沉喝︰「你想你的師尊死的不明不白麼」

稚子咬住雙手,眼淚已經泡得他頭痛極了,而少年的話語震得他幾近昏厥,他听到自己恍惚問著︰「什麼?師尊,怎麼?」

死的不明不白……

兩年前,師尊捂了心口,面色青灰,額頭濕汗滴滴滲溢的模樣,歷歷在目。他看了惶恐惹了火事的他,恍然一驚,坐立直了身子,混濁的雙目中流淌淚水,臨死前,他對他說︰晨兒,快跑。

晨兒,快跑……

為何,喉中啞啞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為何,心髒攪扭成一團般悶得人神志昏聵

「你必須要走」少年重重地抱了他,又重重的放開他,緊箍住他綿軟無力的手,面色冰冷,目卻如炬。

「要走,一起走」晨狠力扭著他的手,堅決而固執,「你若由了我孤身存世,我必恨你怨你,便是今日的恩情,我亦唾棄」

少年聞言一愣,但隨即,緊咬的牙關松開,翻手取了包裹牢牢綁在他的身上︰「把這家伙帶在身上,以後,便讓他陪了你,刀山火海,他斷不離棄。若他欺負了你,便將他打到地獄,我替你好好收拾了他。」

一番話末,稚子再次目中淚涌,渾身顫抖著,抗拒著,卻硬是被少年半抱半拖著,撲稜一聲落下河去。

「這一世頂好的回憶,便是遇得你。」

那日,他在他耳邊,最後如是說。

然後,鋪天蓋地的水流蔓延了過了他的頭部,窒蒙了眼耳口鼻。有無數的斑斕魚群結伴襲來,圍了他與他的身周,它們張口吐著泡沫,神情哀傷疼痛,無限惜別。

不要……

不要……

河水震蕩中,若有似無的哀慟聲音疊次傳來。

河中的少年化出巨大的魚尾,頭面、雙臂多處晶瑩的魚鰭。他在河中游龍般地幾個回探,判斷了方向,便抱了他直直地俯游過去。

稚子胸悶難忍,咳嗽中伴了鈍鈍的窒痛,他本能地抬頭,意欲掙扎向上。而睜眼時,只看得隔水上方,暗暮黑沉高處,璀璨繁華絢爛點綴,如一塊上好的墨色華錦上嵌了無數華光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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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可像星辰?

多年後,有人這般解說與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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