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端了袍子急急跑到下艙的時候,艙道、梯架都已經圍滿了各色小廝,偶有幾個膽大的婢女也正結伴探了頭腦往半掩艙門的下艙內張望,估略看去,大概人近一百。他們有的議論著是誰打死了誰,有的還在探究打斗的起因,還有的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也看到那只海妖,說這海妖兩眼放電、妖術無邊,真正一番交頭接耳、人聲疊沸的熱鬧景象。
身後小廝大聲報了一聲阮大人到,眾人忙收聲回神,面面相覷了斂襟下跪。
虢滄府令阮探祿環視一周,目中寒光掃得眾人一陣寒噤。一個不留神,這幫下人便如瀉閘之水,將當初謹言慎行的肋令忘得一干二淨,聚了此處滋擾生事,唯恐此事不鬧大了讓上艙公子知曉一般。
他強忍了心中煩躁惱怒,踫踫兩下踢倒離了最近的兩個小廝,恰恰踢中面部,一時便有鼻血混了眼淚鼻涕流下來。兩受痛的小廝不敢哀叫聲張,只得忍了痛將身子壓得更低。
阮探祿鼻中一哼,將那半掩的艙門一踢,便直接走了進去。
下艙極大,艙內光線陰暗,只點了頂頭一盞吊燈,卻只點了一根微幽的蠟燭。應了燭光,隱約可見各處堆了一些損毀的船只殘骸、廢用雜物。中間留了偌大一處空地,地板、艙壁多處暗紅血跡,還有一道污血拖痕直直拖至門口。原本整齊排列的九具尸體現時橫七豎八,用以蒙身遮蓋死狀的白色麻布也早已糾結凌亂,或揭或露,依稀可見尸體身上幾抹赭紅的衣角。
整個船艙濕冷陰晦,彌漫著一股迫人作嘔的敗血氣息。
而與之對比的是,一個長身潔淨的身影正直直地立了混亂污敗之中。他身穿海藍矜袍,單瞼薄唇,長發束冠,雙手負了身後。即便已然不惑年歲,周身仍散了挺拔精壯、張弛有度的氣質。
見到此人,阮探祿顯然大出意外,呆滯一怔後,忙斂裾俯身行禮︰「下官拜見陸大人。」
陸姓男子側頭看他一眼,臉上帶了意味莫測的笑容,與他說道︰「阮大人來得極快。」
阮探祿又深深地躬了身子︰「下官疏忽怠慢,縱了小廝藏妖擾事,打擾了大人清靜,著實死罪。」
「咦?」那人搖搖頭道,「大人三日不得休眠,事必躬親,矜矜業業,頑抗風雪以保得全船上下平安,可謂勞苦功高。」語末,面上笑意不減,但狹長單瞼已微微眯起。
事必躬親,頑抗風雪,三日不得休眠是真,但他剛愎自負、罔顧公子安危,隆冬出海以諂媚求榮,行動受阻,甚至差點導致全船覆沒,便是這事後忘命補救,又有甚大用處呢?
對上以謹、對外以穩、對下以狠素來是阮探祿的為官保身之道,若听得這番恭維他能笑得出口來,那三十年內,他的腦袋真不知搬了幾次家了。
阮探祿花白的須發中終于隱隱泌出了汗珠,但躬了身前的雙手醬紫冰冷,在吊燈照映下懾懾發抖。
「下官……」他舌忝了三日未進食水,在冰凍天氣中顯得分外蒼白干裂的嘴唇,懾嚅開口。
「咦。」那陸大人口中輕囈,從背後伸出的手中執了一把絳色流蘇結纓成配的扇子。他用扇子輕輕拖了拖阮探祿交躬行禮的雙手,放了聲音說道︰「這家廝為了些許蠅頭小利斗毆本是頂常見的事,小廝貪婪惡狠,自食其果,與大人何干,大人又何來的死罪。」
這一番話,又是將阮探祿選人不慎,監督不嚴的罪責輕飄飄一描而過。
阮探祿順了扇子的抬勢,直直地立起了腰,一派狐疑地看著現在舉了扇子,輕輕拍打著自己另一手掌,正目中帶笑、笑中藏思、思中不辨喜怒的陸姓男子。
阮探祿查看良久,只見得他望了一處陰暗,笑得愈加意味深長,卻仍自揣度不出他的用意。他方才一番隱隱威脅,又一番朗朗寬和,正好似予他懸了一把刀,又在刀上纏了一段布,這橫豎死活,老奸巨滑的阮探祿也不由得費神思量。
家廝斗毆的原委經過他已從敏兒那听得些許大概,心中自然有底。但陸姓男子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這私藏海妖、協議販賣分贓的重罪說的不過爭執一筆各執其言的賭帳爾爾。
四下望去,這番凌亂混雜,連原本蓋布平躺的尸體上都有揪斗的痕跡,可見方才雙方動手都極為凜厲,未念半分往日舊情。根據敏兒的闡述,朱萬動殺心動得尤其狠烈,那拖動的血跡便該是呂限遠留下的。那麼那朱萬呢?那牽動糾斗的海妖呢?
為何,這艙內,竟然連二人都同時不見?
阮探祿微微納了口氣,合手躬下了身子,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下官,听從陸大人派遣。」
「大人不知道赭國國令,私藏妖物是死罪,官至公親其罪可誅麼。」陸姓男子斜了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阮探祿。
呵,他的纏枝烏紗好像有點歪。
唔,這個花白的頭發濡了雨雪,仍自濕濕嗒嗒,看著多少憔悴狼狽了幾分。
雲靴微移,他微微側了身子,伸手為阮探祿扶了扶烏紗官帽。
阮探祿大驚,撲通一把跪了地上,連連踫踫地磕起頭來︰「為了公子和陸大人,下官萬死不辭。下官願用了身家老小的性命,將此事守口如瓶。陸大人安鑒。」
應了陸姓男子放至頜下的扇子,阮探祿慢慢抬起頭來。而此時,船身一個較大的搖晃,吊燈一陣啷當踫撞,那微弱的燭燈立時哧楞熄滅。
陰暗中,聞的那人嘖嘖幾聲嘆息。
一陣火星閃爍後,見他點了手中一根火柴,舉手為仍在搖晃中的蠟燭點起火來。
「這火燭的質地不是甚好,百姓用起來怕是費錢又費神,真正不如意的很。朝廷前年不是下撥了經費用以改善麼?但這不是陸潛管的事,陸潛麼,只管照顧好公子的安危便可以了。」
燭光幽暗如初,燈影搖擺不定,俯身立在眼前的男人身後頓時拉扯出巨大的陰影。他的身影仍然潔淨利落,海藍矜袍裁剪得體,薄唇輕抿,雙眸漆黑而深邃。
而那一張臉,在光影的錯雜更迭中卻不時變換著犀冷與謙和,真假虛實,浮幻難辨。
跪在地上的阮探祿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渺小得收斂不起目中恐懼。他一個趔趄,忙用雙手撐了扶住身體,一瞬間,眼前浮像百生,一個個諂媚、一張張張揚、一箱箱金銀穿梭貫過眼前,頓時頭上冷汗如瀑直流︰「大人……」
陸潛誒誒嘆息著,伸手扶了阮探祿坐在地上︰「阮大人太過操勞了,這模樣莫是著了風寒麼?」
阮探祿一個順勢抓住陸潛的衣擺,整個身子倒了下去,面上頹敗淚流一片︰「陸大人,求你高抬貴手,救救阮某吧。阮某半生駐守虢滄,便是貪圖享樂了一點,但對赭國亦是盡心職守,無從懈怠啊。只要陸大人放了在下,在下這命便是大人的,返程之後,定將十年賬簿奉上,從此之後,生死榮辱皆由大人定奪。大人……」
陸潛輕笑一聲,狀似終于心滿意足。他頓了身體,用扇子撩了撩阮探祿的胡子,回頭望了望之前一直目視的陰暗角落,緩緩道︰「我乾乾赭國,怎容得妖物亂世。我雖公子出海一次,若帶了點腥風海味回去,倒真正令人費神。」
阮探祿雙眼一亮,驀地爬起,匍匐了身子道︰「所有知情者、流傳者、惡意揣測者,殺。」
陸潛微微皺了眉毛︰「這幫小廝多是大人出海前親自挑選的家廝,里面不乏親戚心月復,其重要和信任陸某當然心知。若要趕盡殺絕,怕大人不好交代吧。」
阮探祿咬牙橫起雙眼,雙目血腫一片,陰陰地狠聲道︰「當初出海,他們都與我簽了生死狀書。但下官,為了行動的安全,本就沒存了心思讓他們回去享受榮華富貴。下人的嘴,下官也是從來不信的。這樣偌大一場暴風雪,無聲無息死幾個人,亦是再正常不過的。」
陸潛听了,眸色愈加深暗,燈影幢幢,唇邊勾起似有若無的一道弧度。
據說,妖物現世,並將伴隨了嗜血殺戮,那血越是瓢潑洋灑,妖物便越是攝魂禍世。這荼毒塵世的生靈,封寂于人們視野百年余載後,終于又將揮血而飲,踏尸成舞,以就蠱惑華章。
用近百人的血軀祭你,你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