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這個時候了,周森又幫了我一次。
無須道別才是最痛快的道別,像是幸運地死在手法最快的劊子手手上,像是一覺睡下去,便再也不用醒來。「道別」了之後我再去設計千百種道別的方式,戴著面具地,尋死覓活地,果然樣樣都不及再也不見的好。何必去道再見,反正他鐵了心地再也不見。
可每天還是會醒來。怪床墊太軟,所有的關節都在 作痛,換了床墊後又怪窗框不嚴,一覺醒來吹得頭痛欲裂,換了毯子般厚重的窗簾,無濟于事再怪公事繁忙,可請了長假臥床三天後,該疼的地方還是在疼。
到了第三瓶,趙熾嚴詞拒絕再代我購買有止痛作用的藥片。他說︰「畢心沁,我在藥店購買這些藥,是要出示身份證登記的。換言之,長期服用無異于吸毒。」
我暴跳如雷︰「吸毒?我畢心沁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吸毒!惚」
「這就對了。」
我蓬頭垢面,倒回床上︰「趙熾,你認不認識……心理醫生?介紹給我。」
「我,」趙熾自告奮勇,「我有自信可以勝任。溫」
我媽買了魚食回來,額頭滲出細微的汗水︰「開春兒了。」
她的狀況穩中漸佳,醫生說了,能控制燥怒便是顯著的進步了。大金小金和羅漢松仍是她消磨時光的好武器,而她還時常問及,許諾怎麼好久沒來了。這個時候她無疑是一條「可憐蟲」,當有一天真相大白,她知道那動植物皆和周森密不可分,知道許諾是周森最親密的那一個,不要說燥怒了,她會崩潰也說不定。
趙熾掩上門︰「和我說說你解不開的結。」
「為什麼我才是那個破壞者?」我憤世嫉俗地,「我一直自認為是受害者的,我一直在和惡勢力斗爭的,殊死抵抗的,可最後,是他和她遠走高飛,留下我自食惡果?趙熾,我才是那個多余的?」
趙熾緩緩坐下來︰「從心理學的角度說,有一種療法叫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一頭霧水。
「畢心沁,在你面前,就有一個‘多余’了十二年的人,我這麼說,你會不會好過一些?」趙熾的鏡片起了霧,他摘下眼鏡。他也有一對睿智的眸子,也許不及周森的攝人心魄,但勝在清冷,隱忍。
我站起身,走向他,在他腿前席地而坐。
「周森是許諾的愛人,但許諾……是我的愛人,十二年了,從沒改變過。因為她是周森的助理,所以我千方百計成為了‘安家家紡’的法律顧問。因為她不允許,所以我在人前從不叫她許諾,只叫她許助理,八年的時間,我沒有一次失口過。畢心沁,我在破壞她和成全她之間掙扎了八年,和我所受的煎熬相比,你根本沒權力叫一聲苦的。」
趙熾的這方法果然有效,他剖開他的血肉模糊,將我的重傷比作一根倒刺。
「我不懂,許諾……她到底是何方神聖?周森,‘鑫彩染料’的負責人,還有……一個你?」
趙熾搖頭︰「不,只有周森一個,周森是她的劫,過不去的劫。至于我,不過是卑微地任她差遣,而‘鑫彩染料’,更不過是她的一顆棋子。」
「不,不可能的,她甚至自殺過……」我話才說了一半,便剎住了。我恍然,那大概是又一條計謀而已。
趙熾坐不住了,他走去窗前︰「那晚她知道你和周森去到酒店。其實她一向是沉穩的,但那是周森的最後一晚了,她的情緒也快要崩潰了。她吞了安眠藥,但其實藥量並不大,然後她給我打了電話,讓我送她去醫院,並通知周森。」
趙熾背對著我,他刷的拉開窗簾,刺目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削窄了他的身軀,讓他顯得羸弱不堪。倘若有一天許諾為周森披上了嫁衣,那鮮紅色,便是趙熾的心血一滴滴染作的。
「周森的身邊從來不缺女人的,至少在認識你之前,他從來不缺。但許諾從來沒在乎過,直到你……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她制造機會想讓你認清周森的多情,想讓你知難而退,甚至不惜匿名把孔昊和你,你們的母親通通卷進來,甚至,偽造自殺。畢心沁,周森他是我的金主,他當我是兄弟,我當他是宿敵,這樣的矛盾關系讓我根本認不清他到底有多在乎你。反倒是許諾,她越對你趕盡殺絕,越證明你對周森不可或缺,不是嗎?」
我從地上站直身,自顧不暇了,但還是走向了趙熾,想要拍一拍他這位同是天涯淪落人,可哪想他突然目露凶光︰「你還記得你帶我去演戲,去逼出周森的真心嗎?還記得你做到了嗎?所以許諾怕了,你把她逼得急了眼,所以她帶著周森消失了。你再也見不到周森了,我也……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大力地推了趙熾一把︰「那你還記得嗎?是你要求帶上許諾的。喔,你是打算利用我的演戲,逼出周森的真心,好讓許諾認栽收手嗎?可惜,事與願違了。」
趙熾被我說中了,又背過了身去。
我不依,一把又把他扯了回來︰「既然說了,就說個痛快吧。告訴我,他們為什麼會有個孩子?」
趙熾也豁出去了︰「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他們上過床。然後有一天許諾不辭而別了,一年後,抱回了小執。她給他取名小執,她說周森是她這輩子的執著。」
我淚如雨下︰「所以我們是不是該祝福他們……合家團圓?」
趙熾掐住我的肩膀︰「忘了他吧,不管他離開你有多麼的不情願,他一定是有更加非離開你不可的理由。別問我是什麼理由,我一無所知,許諾在察覺到我的搖擺不定後,早就防範我了。」
趙熾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畢心沁,我們就算聯手,也贏不了她的。所以你,忘了周森吧。」
我媽大概又在清洗魚缸了,可時間過了這麼久,嘩嘩的水流聲一直沒停過。我奪門而出,一腳蹚進水里。我媽站在衛生間的水池前怔怔然地,水龍頭大開著。隨後追出來的趙熾蹚進衛生間,這才關上了它。
我媽兩只腳都泡在水里,她瑟縮地問趙熾︰「是吵架了嗎?」我擠開趙熾,將她扶上沙發,月兌了她的鞋,蹲把她的雙腳焐在懷里。她真的是進步了,不再燥怒,可這樣的瑟縮也好不到哪去。
然後突然,我被一只手拎進了懷抱。趙熾的懷抱和他的眸子一樣清冷,他對我媽說︰「阿姨,我們是吵架了,可哪有不吵架的戀人呢?」
我近距離地盯著趙熾的側臉,這個男人在想什麼?大概在想他是這世上最多余的一個倒霉鬼了吧,有幸找到我這個屈居第二的,還是別放開了吧。
兩年後。
長城腳下,單喜喜被我拖死狗似的跑在馬拉松隊伍的後半段,當然前提是,她那含胸駝背腳底拌蒜的德性還能稱之為「跑」的話。
我怒其不爭︰「單喜喜,你這背心都快短到脖子了,短褲都快爆炸了,你好歹加把勁,證明你真的是來參加慈善馬拉松的,不是來曬膘兒的。」
單喜喜氣喘吁吁︰「不行了不行了,你干脆……就當我……真的是來曬膘兒的吧。哎呦,今兒紫外線真充足啊。」
我只好陪著單喜喜溜達︰「你就不該來。」
「要不是念在長城的份兒上,我才不來呢。當年我是在這兒被王墨傷透了心的,今天我就得回到在這兒來重新做人,這就叫從哪跌倒,從那兒爬起,不對,我不光要爬起,我要雄起。」單喜喜氣喘得順了些,「不過話說回來,最不該來的是你吧。你錢多得沒處花非要做慈善我不反對,但干嗎非和癌癥掛鉤?癌癥和你有一毛錢關系嗎?是他周森的失責害了無數的性命,這和你有半毛錢關系嗎?」
「閉嘴。」我加快了步伐。
哪知單喜喜又來勁了,窮追不舍︰「他那個罪人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林的,反正是隱沒了,你倒留下來替他贖罪?捐捐錢也就罷了,籌款義跑你也親自上陣,畢總你也太掉價兒了吧?」
「閉嘴。」我詞窮地重復道,然後沖刺般甩掉了單喜喜。
三十歲的女人保養得當的話,倒也還能維持得有模有樣,再加上後有追兵,我賣命得搶盡了風頭。助威人潮中,有工作人員搖旗吶喊︰「心沁姐,好樣的!看這邊,來,看這邊!」
我放慢腳步,配合工作人員拍照,比劃著一百年不變的剪刀手。人潮中那麼多的目光無一不聚焦在我的身上,只有那個人,格格不入地轉身而去,他穿著最平淡無奇的黑色T恤,戴著深灰色的棒球帽,只一點五秒,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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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三十歲的心沁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