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新的動向(下)
何仇的改革是從術陽開始的,到目前為止,這為期即將4年的改革,讓術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1997年以前,術陽經濟排全省倒數第一;全縣38個鄉鎮有8個是省級貧困鄉鎮;全縣工商業普遍處于停產和半停產狀態;基礎設施薄弱,斷路、缺水、少電是家常便飯;城市化水平極低,全縣城鎮樓房面積僅有11萬平方米,城鎮人均擁有樓房面積不到1平方米;縣城面積僅有6平方公里,還包括無數露天大垃圾堆、違章建築和5條不知淤積了多少個年代的臭水河。另外,沭陽人還喜歡上訪,動不動就將官司打到省里和京城,鬧得一位在政務院信訪辦工作的術陽人多少年不敢回老家。
人們都說,像這樣的窮縣、亂縣,神仙來了也救不活。歷史上曾經擔任過術陽知縣的文學家袁枚在為術陽編寫的縣志上,劈頭第一句就寫到︰「術陽民好訴訟,性懶惰,思賭博,好爭斗。」在術陽街頭有座三匹馬的塑像,被當地百姓戲謔為︰「三匹馬,沒方向,一匹去京城告狀,一匹去金寧要賬,一匹去下鄉掃蕩。」
整個術陽像一匹無韁的老馬,沒有方向,也沒有奔頭。這些現狀,有些是蕭宸等一行調研組通過詢問得來的,也有一些資料包括當年的城區各自照片可以證明。
然而蕭宸看見的是今天的術陽。中央黨校地廳級干部進修班調研組一行剛剛進入術陽縣城,便看見一條泛著碧波的河流穿城而過,這條河叫術河,術陽就因位于這條河的北岸而得名。與術河並行的是一條從開發區通往城區的筆直大路,沿路每個交通崗都有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交警,指揮動作干淨利落。沿著這條大路向城區走去,可以看到一片片竣工不久的和正在封頂的商品房、頗有現代感的大廈和商城。整個縣城只剩幾處零星等待拆遷的平房代表著術陽的過去。
1997年以來,術陽縣超常規發展,1998年的生產總值、財政收入和農民人均收入分別比1996年增長了72.7%、41.6%和40.4%。有一位曾在5年前來過術陽,因為這里的髒亂差和打架斗毆被嚇跑的外地投資商5年後重返術陽,看到術陽的變化後非常驚異,一連5天晚上轉遍城區的大街小巷,竟未發現一起亂扔紙屑、亂爬欄桿和打架鬧事的。欣喜之余,他堅定地將資金投在了術陽。
1999年元月,華共宿豫市委發出了「全市學術陽」的號召;同年4月,省、市研究室聯合對術陽1997年以來的發展情況進行了調研,認為「術陽三年前似乎沒有指望,三年中譜寫了五大篇章,三年後發展大有希望」。同時,僅1998年以來術陽就接待了來自外省市的領導和參觀考察者220多批,4800人次。
何仇出生在江東鹽瀆市臨海縣的農村,父母都是農民,家里原本有8個孩子,因為窮,死了2個。在他5歲的時候,親眼看著自己的一個弟弟因為沒錢治病死掉了,而自己能上學也是犧牲了三個姐姐的上學機會才換來的。1993年他的家是全村最後一個從草房改為瓦房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村娃,他了解農村的一切,也想改變這一切。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何仇像所有那個年代向往知識的青年一樣,一頭向知識的海洋扎去。為了實現改變農村面貌的願望,他報考了江東農學院,學習植物保護專業。畢業後他被分配到省農科院工作,3年後就被提拔為副處級干部。1986年,何仇被下派到彭城豐縣掛職鍛煉兩年半,靜心研究農村問題。
1996年12月8日,39歲的何仇以華共宿豫市委常委、副市長的身份兼任術陽縣委書記。應該說,當時何仇很清楚地認識到他所面臨的使命有多麼艱巨。至于為什麼將這塊燙手的熱山芋接下來,他曾說︰「天下最真實的官只有兩個,一是宰相,一是縣官,越是落後的地方越是有改革的空間和余地。」——這句話前半句不是何仇首創,但後半句是。
在接受任命以後,一位曾經在術陽工作過的老同志萬分感慨地對他說了四句話︰「來術陽之前我的體重是120斤,走的時候只剩107斤;來術陽之前我是一頭黑發,走時則一頭白發;來術陽之前我精力充沛,走時已經筋疲力盡;術陽是個大染缸,你掉下去必死無疑。」老同志這四句話深深刺痛了何仇,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來考慮如何清理這個「染缸」,最終得出兩條結論︰第一是越亂越落後的地方越需要強硬的執政手段,否則必然被拖入泥潭不能自拔;第二是術陽的落後根源于制度的落後,術陽的改革必須通過一套切實可行的制度來保障。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何仇來術陽不到一年就放了5把大「火」。
何仇到術陽後燒的第一把火是整治環境和交通。何仇初到術陽時覺得這里就像一個大垃圾堆,整個縣城破爛不堪,他上任後晚上夜巡城區,結果在路邊4次踩到大便!
于是,12月16日,縣委縣政府召開了城區環境整治工作會議,動員全縣機關干部每人當一周清潔工,隨後打響了一場以「干干淨淨過元旦,整整齊齊過春節」為口號的全城大清潔活動。清潔活動整整持續了一周,這讓所有術陽的干部和百姓一下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熱愛家鄉,美化家鄉上。全縣5000多干部當一周清潔工還不算,這次會議還規定,所有財政供養人員必須利用周末進行義務奉獻勞動,這一規定整整持續了兩年,為全面整治縣域政治、經濟和社會環境奠定了基礎,開了個好頭。
雖然術陽地處蘇、齊、徽三省和彭城、淮陰、港城三市大小三角的中心,區位優勢十分明顯,又處于多條鐵路干線和國道的必經之處,但卻始終沒有享受到交通便利的好處。有一天,何仇到圩鄉調查,正趕上大雨,進村的道路積水很深,車子無法進村,他們只能在村口等雨停。何仇看到路邊一個老大娘正在賣茶葉蛋,于是就和大娘搭訕︰「你為什麼不到縣城里賣呀,那里價格會高一些呀。」大娘答道︰「去縣城太不方便了,好雞蛋到了縣城就成壞雞蛋了。」
這句話使何仇更深刻地認識到「要想富,先修路」這句話的道理。1997年以前的術陽幾乎「無路可走」,全縣黑色路面只有56公里,其中的34公里嚴重破損,人均擁有量僅為全省平均水平的1/8;72%的行政村未通砂石路,民間俗諺說「汽車跳,術陽到」。1997年6月19日,縣委、縣政府召開了全縣交通建設動員大會,宣布同時開工改造鋪設X05國道、術宿路、術海路、X04省道、X07省道共5條152公里公路,吹響了交通大會戰的號角。1998年和1999年,術陽又在此基礎上對城鄉結合區域267公里的公路進行了黑色化改造。到如今已經接近99年底,全縣共改造和鋪設黑色路420公里、水泥路156公里、鄉村砂石路1400多公里,分別是1996年以前的9倍、11倍和7倍,初步實現了市縣公路等級化、縣鄉公路灰黑化、鄉村公路砂石化、全縣公路網絡化。
另外,蕭宸特別關心的一點是,在1997年,何仇在術陽試行干部任前公示制,這一做法引起轟動,華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書記處書記、華夏人民共和國國家副主席、華共中央黨校校長顧挽瀾同志十分關心此事,對此作出長篇批示。蕭宸知道,別看這個制度在目前來說被許多干部當成心頭刺,但再過兩三年,何仇最先搞出來的這個干部公示制就要被寫進《黨政領導干部任免條例》,在全國推廣。而且蕭宸本人也是支持這個辦法通過中央、中組部全面推進的。
「何仇現在是市委常委兼術陽縣委書記,基本上還是只能管得了一個術陽縣,他沒法站在整個宿豫市的角度來把全宿豫都帶動起來,這樣即便我調任蘇南,兩地的對比也是不公平的,更何況……」蕭宸笑了笑︰「或許還有人哪我跟他對比吧?那更不合適。」
游靖以為蕭宸是不樂意被拿來跟一個縣委書記做對比,不禁笑了一笑︰「怎麼,不會不敢接這個挑戰吧?」
蕭宸微微一笑︰「你知道這樣的激將法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作用的。」
「哈哈。」游靖哈哈一笑,道︰「我當然知道,嗯……不過怎麼說呢。其實何仇跟你在某些地方還是很像的,比如思路和目的上。當然你們所使用的手段不同,他更激烈一點,而你更溫和。何仇是覺得術陽已經到了最差的境地了,所以干脆不破不立,鐵腕出手,毫不猶豫,不成功便成仁地發動改革。而你在當初的鼎清區,你所面臨的情況跟何仇差不多……」
蕭宸這時候打斷道︰「我面臨的情況比他要好,鼎清區的基礎雖然也很薄弱,但至少當時的商業上還有一點點基礎,而民眾的精神面貌也好一點。」
「好,好。」游靖本是客氣一點說,既然蕭宸不在乎,他也就直說了︰「是,你接手鼎清區的時候,鼎清區的經濟狀況比術陽是要好一點,朗柳在瀟南的情況,也比宿豫在江東要好一點,但是有一點你沒有提到,你當時所處的政治環境比不上何仇。他是以市委常委的身份兼任的術陽縣委書記,在術陽縣委擁有絕對的權威,可是你不同,你是一個空降干部,在瀟南……不說瀟南,就說在朗柳,一點根基都沒有。而且你又不是書記,甚至不是區長,只是一個分管經濟的副書記,你在鼎清區委的權威遠遠比不上何仇在術陽縣委,這一條優劣分別線,可以把你們所處的經濟優劣中和起來,所以你們的環境,在我們看來基本上差不多。」
蕭宸無所謂地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其實他覺得這種對比並不是很合適,雖然其現狀的確是存在的,但這種對比的衡量方式很值得商榷,根本沒有什麼硬性對比,只是憑感覺說「差不多」,不過蕭宸也知道,這個不是重點,所以並未再次打斷游靖的話來反駁什麼。
「既然你沒意見,那麼我們來看看你們的成效。術陽的情況你已經實地考察調研過了,而鼎清區的情況我想你肯定比我更熟悉,我只想說,這兩個縣區的情況,都可以說是在數年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想說的是,你們在經濟工作上的差別非常大,而正是這個差別,使得江東省委特別希望你能來江東——小宸,江東是經濟大省、強省,國有企業體制改革路在何方,江東希望能率先模出一條路來。」
蕭宸知道所謂他和何仇在經濟工作上所走道路的不同是不同在哪里。
何仇的經濟改革是從改變產權制度入手的。1997年11月30日,術陽縣委、縣政府召開全縣企業改制和個體私營經濟工作會議,提出按照「徹底改」的原則,全面推行國有、集體企業產權制度改革,轉換企業經營機制,並規定縣、鄉兩級不許再辦純國有、純集體項目。何仇是用行政力量強制推行國企破產的,到現在為止,在全面推行產權制度改革後的短短兩三年之中,術陽縣的純國有、純集體的企業已經少得可憐,而何仇還在繼續督辦此事,現在私營個體經濟成為縣里經濟的支柱,上繳稅收佔工商總稅收的73.3%,佔財政收入的55.6%。
然而在改革開始的階段,術陽的百姓是吃了苦的。從定期完成拆遷規劃改造舊城建築,到所有財政供養人員包括離退休人員扣除工資總額的10%∼20%,每個農民出8個義務工,發動全民搞交通建設;從縣里所有職別的公務人員三分之一輪崗去經商,到凡是有敢在規定時間完不成交辦任務的大小官員一律離崗的如山鐵令。為了盡快點燃這幾把火,何仇創造了「何仇速度」。以下的一組數字告訴了人們什麼是「何仇速度」——到目前為止,術陽共啟動民間資金12億元,新建小城鎮樓房276萬平方米,是1996年底城鎮樓房總數的32倍;新增城鎮人口23.5萬,人口城鎮化率從7.5%上升到22.1%;術陽城區新闢街道33條,新鋪水泥路52萬平方米,新建樓房178萬平方米,新增公共綠地168萬平方米……一座全新的縣城出現在術陽百姓面前。
可以說,何仇的辦法簡單說就是用一時之痛,換長期的舒坦,只是這個一時之痛……的確有些太痛了。
蕭宸的方法則要溫和許多,鼎清區的官風被蕭宸從歪路還是往正途帶了以後,蕭宸利用手里的資源,招商引資和扶植本地龍頭企業兩手一起抓,使得鼎清區的經濟連年暴漲,以至于當時省計委甚至派人到鼎清區查賬——他們擔心那樣高的GDP增長速度又造價的嫌疑。然而事實證明沒有。
在經濟上去的同時,蕭宸大力抓的也是市容市貌和園區的綜合治理。接著市里爭創全國文明衛生城市的東風,蕭宸在整治市容市貌上所花費的精力顯然不會比何仇多,但效果同樣明顯。而蕭宸最大的優勢是,他沒有因此勒緊全區人民的口袋,沒有讓他們為改革支付成本。所以同樣是搞出大的政績,同樣是在本地群眾中口碑極好,但何仇在外界有極大的爭議,而蕭宸卻幾乎是一邊倒的褒揚——除了這次執意進行國有企業體制改革使得某些媒體對他此事的前景不怎麼看好外,蕭宸簡直沒有受到過任何刁難。何仇的改革曾一個半月內被「政治殺傷力極大」的《焦點訪談》聚焦三次,受到相當大的政治和輿論壓力;而蕭宸正好相反,他的多篇關于改革的文章被理論動態作為內參發表,《人民日報》數年內先後三次就蕭宸任內的改革發表頭版社論為蕭宸和「蕭宸們」叫好打氣——這幾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改革。
蕭宸這一次跟何仇也是有過短暫的交談的,雖然實際上談得並不深入,但何仇的一句話讓蕭宸知道了何仇的施政手段,他說︰「華夏要在五十年內干好西方國家三百年才干出來的事,什麼都去跟老百姓解釋,那除了解釋就不用干別的事了。」
有人說,這是以「人治」代替「法治」。蕭宸作為一個堅持法治的政治人物,他也同意這個看法,但他並不因此完全否認何仇的說法不正確。華夏和印度的差距可以看出,沒有權威,只談民主,這樣的民主是辦不成事的。同樣在市里修一個天橋,華夏的人如果政府決定搞了,考察論證一星期月,審批一個月,半年修好,天橋投入使用,全市人民都受益了。而在印度,政府想修,論證一個月,然後問周邊居民,一部分居民不同意,于是擱淺一年,第二年政府又想起這個事了,繼續論證一個月,然後問周邊居民,還是有人不同意,于是再擱淺……結果八年後,天橋的規劃還是一個規劃,交通擁堵、車禍頻繁依舊。
可見有時候,一定程度的集權是需要的,但是蕭宸擔心的是,這個集權也得有個度。在他看來,如何仇這般,強行扣下全縣公務員的工資的百分之多少用來滿足行政改革,即便他完全理解何仇的苦心,也依然覺得是錯誤的。
蕭宸歷來堅持的一個原則就是︰政府該做的事情由政府來做,絕不能由群眾來買單。老百姓是交了稅、守著法的,在這個基礎上,甭管是政治改革還是經濟改革,都該是政府干的事情,憑什麼讓老百姓再掏一次錢?這就好比一個人去飯店吃飯,他已經付了飯錢,結果你飯店裝修、請大師傅甚至買菜的錢還來找他收,那自然怎麼都是說不過去的。
而在對待國有企業改革上,蕭宸和何仇兩人的方式更加不同。何仇很徹底,就是一竿子賣到底,所有的國企都不要了,全賣掉,賣干淨拉倒,全體走私營的道路。
而蕭宸則是堅持能救的救,不能救的改。用什麼辦法救呢?制度,改掉行政干涉企業的制度,你能領導這個企業賺錢,你來做;你不能領導這個企業賺錢,你下台。做得好,賺了錢,你也分紅;做得差,虧了錢,你也蝕本。這就是蕭宸的原則的一個簡單說法。雖然同樣是借鑒外國的經理人制度,但蕭宸也同時借鑒了外國的國企經理人制度,蕭宸現在要干的,也是最有難度的,實際上就是讓政企合理分離而已。而何仇不知是沒這個功夫干這事,還是覺得這根本不可能辦到——亦或者別的什麼理由,他選擇了直接賣光。
蕭宸掐滅煙頭,微微一笑︰「江東省委要是能說通中組部,我反正是服從組織安排的。」
游靖的笑容頓時浮了出來。
蕭宸也笑了。
就讓我們再花幾年甚至幾十年時間,看看究竟哪條路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