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跌跌撞撞推開桃芝那屋門,想起自己已是許久未曾來過。再次走進屋里,只覺靜謐一片,似是熟悉又似陌生。公子心中淒然,在屋中掃視了一周,發現到處都有她的印跡。
那圓桌上擺放的茶具,有一杯還余了半杯清茶,放的時間略久了些,已沉澱得色澤發了暗。那書案上看了一半倒扣著的書冊,仿佛還在等她歸來繼續翻閱。那梳妝台上清晨方梳過頭的木梳,上面還殘留了幾根又細又軟的發絲。床上的絲被只被拉開了一角,顯是她象以前一般斜靠著床頭看書時,曾拉過來搭在身上的。
公子已走到床前,從她睡過的地方,用手掌輕輕撫過。那玉枕,那絲被,觸之柔滑,卻冰涼如絲,她遺留的體溫早已消散。
當公子的手在她枕畔反復摩觸時,便無意中發現了那隱隱露出一角的紅色絲線。他翻開玉枕,將那一團物什拿到手中,輕輕打開,將那流蘇整理整齊,便知,這是一枚同心結。
那時自己听下人們說,西院有怪事,桃花一夜全開,少夫人也恢復了容貌。翠兒嚇得不敢與她送飯,只當她是妖孽。自己曾頂替了翠兒來送飯,也是想探探究竟。當時便看見她在用心編著一團紅色的事物,待再想細看,她已藏了起來。那時她手上拿的,定是這枚同心結。
同心結,結同心。她當日定是心中還對自己有一絲幻想,才會靜心編這同心結。悔傾連理枝,虛作同心結。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自己听到傳聞後,還敢來瞧她,或許潛意識里已知,即便她是妖,亦不會拿自己怎樣?那日她一怒之下顯了妖性,想要傷人,別人都嚇得後退,只自己仍離她最近,只因心知她不是那般歹毒的人。甚至自己還未說什麼,只是輕輕喚了她一聲,她便已輕易饒過了方才對她百般羞辱的人。若不是她在意他,又怎會听自己的?
越這般想,就越覺得她一直對自己百般寬容,甚至對自己的家人也是如此。可是自己一大家子人,又是如何對待她的呢?因了玉纓的胎,打她罵她,讓她在寒風中跪了一夜,說她是妖孽,拿骯髒的狗血潑她,自己甚至還拿了劍去指著她,還有兩人因誤解而失去的孩兒……
公子坐在床邊,一想起這些,便手揪著頭發,痛苦不已。待低著頭,淚滴了幾點到地上,他的心情便略平復了些,就象風暴之後的湖面,一片慘淡,寂然無聲。
他費力睜開眼楮,便發現了書案一旁地上,那曾經放過雜物的竹筐,如今卻已是擺放了兩大摞紙。走過去仔細一瞧,上面皆寫滿了字。他便拿了面上的幾張看了看。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字跡卻有些繁亂,顯是情緒不佳。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想起,夏日午後,桃芝衣衫單薄,兩人坐在樹蔭下納涼,她便是這般,將頭俯在他膝上,那長長的發絲便垂下來,在微風中輕輕撫動。他便攬著她,一邊輕撫著她的秀發,一邊有一搭沒搭地和她閑話。那溫情的一幕已是多麼遙不可及。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
其中除了少數閨情詩句,多是愁怨的。重復寫的遍數最多的,便是那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那是兩人初見時,問她仙鄉何處,她便是用的這詩句作答。今日,她也曾寫這兩句,想是提醒自己莫忘舊情,可是自己竟一把將那字抓過來便賭氣撕得粉碎。
後來她之所以那般決絕地撞向那劍尖,便是已對自己徹底失望。那得是怎樣的絕望,才會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而不辯駁亦不逃走。
公子心中憤恨不已,自己果真如重喜所言,是非不分,善惡不辨。公子還在自責,旁邊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少爺,怎沒見少夫人?」
「少夫人已被我那殤離劍震得魂飛魄散。如今你們可滿意了?」公子淡淡道。
翠兒不敢接口,只諾諾道︰「少夫人人很好的,其實我一直不信那些事是她做的。」
公子卻只吩咐道︰「去問問順子,夫人的棺木備好沒有。讓他再去備一付上好的。今晚便要用。」
翠兒趕忙領了命退下。公子便從床頭衣櫃中,找出一件她曾穿過的粉色衣裙,疊放整齊,又收拾了一些她的梳妝用具頭飾,一並包裹了起來,抱了出去。
到了晚間,順子已將兩幅棺木都送了過來。一付安置了夫人,另一付便將桃芝的遺物放了進去。
公子在忙這些的時候,玉纓和阿離已悄悄出來瞧過兩次動靜,見公子不言不語,只靜靜地在那里自己雕刻兩塊靈牌。那木屑在他指尖紛飛,他刻得那般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皆不存在。只有手中的靈牌,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點事情。
玉纓曾與阿離溜到西院瞧過動靜,只見里面也未燃燈,漆黑一片,寂靜無聲。玉纓心中膽怯,不敢進去,倒是阿離大著膽子進去瞧了瞧。卻未看到人,只將那在月光下仍泛著寒光的殤離劍撿了起來,就著月光,兩人看到了劍上殘留的早已干涸的血跡。
可不知為何,那劍阿離拿了片刻竟覺得有些灼熱,只有趕忙遞給了小姐。玉纓拿著卻面色不變,阿離心下甚覺詫異。
听說這殤離劍可將妖孽震得魂飛魄散,又沒看見尸身,想來桃芝也難逃這般命運,兩人不由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