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是手機被狠狠砸在牆上的聲音。
慕遠歌交握著的雙手,骨節泛白,微顫著。
人的一生,不免會錯過很多人、很多事,經年以後,當我們回憶起來,最傷感的,並不是我們錯過了,而是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去好好告別一次。
比如,當年他和顧曉曼,比如,他和他母親,再比如,他和陸心涼。
表姨的一通電話,帶來一個噩耗——母親梁少玲割腕自殺了惚。
明明幾天前,母親還會對著他微笑,似乎只是眨眼之間,表姨就打來電話,告訴他,母親自殺了。
手機被狠狠砸在強上,電池掉出來,他的視線凝視在手機上,似乎只要砸壞了手機,就可以裝作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似乎就好像,手機壞了,表姨的電話就成了幻覺溫。
慕遠歌坐在那里,很安靜,很長的時間里,他的身形絲毫沒有動過,像是成了雕塑一樣。毋庸置疑,他要盡快趕回洛杉磯,可香港這里,還留下一堆事情,一來一回之間,不知道又會發生怎樣的變故。
他極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雖然他看上去的確是冷靜的。
陸心涼的電話打不通,于是慕遠歌只能簡短地給她留了一封信,可寫完之後,卻不知道要交給誰,他急著走,可這時捏著信,卻找不到一個信任的人可以交托。
他、陸心涼、賀敬軒還有顧曉曼四個人現在的局面,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變成一個死局,所以即便是短暫的離開,他也要想好應對,和陸心涼交代清楚。
這個時候,如果走得不明不白,恐怕就會像當初的顧曉曼一樣,一旦離開,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想了很久,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賀敬桓,告訴賀敬桓信在自己家里,讓他拿給陸心涼,自己則立刻趕去機場。
上飛機前,他又給陸心涼打了幾個電話,但是仍然沒有回應,他終于放棄,關掉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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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洛杉磯,氣溫適宜,白天的時候,只需要穿一件薄薄的襯衫。
慕遠歌步伐很快,走著走著,他覺得有些熱了,便解開襯衫上的第二顆紐扣,又挽起了袖子。
這些年,慕遠歌的母親梁少伶一直和他的表姨董芝雲住在一起,慕遠歌的表姨董芝雲,是個一生也沒有結婚的女人,年輕的時候,據說也是風月場上的人物,可不知是為什麼,這樣一個風華絕艷的女人,最終卻選擇了單身。
到達董芝雲別墅的時候,慕遠歌遠遠看見董芝雲正在和一個人說話,等他走近,才看清楚那個人是慕銘遠,而這兩人,似乎在爭執什麼。
「三姨。」他很恭敬地和董芝雲打招呼,卻沒有對慕銘遠有絲毫的表示,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慕銘遠。
董芝雲穿著貼身的黑色連衣裙,雖然年過半百,但保養得益,並不顯老,只是她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些灰敗,墨色的眼珠里有一縷青灰色,眼角的細紋因為眯起眼楮的動作看上去更加顯眼,而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被抽干了,只空留一具軀體。
「進來吧。」董芝雲旋開門把手,引著慕遠歌進了屋子,卻將慕銘遠擋在門外,壓低了聲音,「少伶生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就是不要再看見你,給她最後的一點安寧吧,葬禮,你也不要去了。」
慕銘遠將手抵在門邊,不讓董芝雲關門,「我只想最後見一見她。」
「慕銘遠。」董芝雲很鄭重地叫他的名字,「作為一個丈夫,這二十多年來,你用另一個女人逼她離開家;作為一個父親,二十幾年,你從來沒有關心過你的兒子,那你當初,又為什麼非要做那麼多事呢?」
她說著,狠狠推上門,也不去理會是否會夾到慕銘遠的手。
所有的一切都是慕銘遠造成的,如果當年不是他作繭自縛、不知足,梁少伶後來怎麼會受那麼多的苦。得到了梁少伶,可又不珍惜,在梁少伶那里感到挫敗,于是又找了個年輕貌美的,逼得梁少伶離開家,這二十多年,都郁郁寡歡。
割腕?這些年,梁少伶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只是這是第一次,董芝雲沒有及時發現,于是,也就成了唯一的一次。
慕遠歌進門之後徑直上樓,進了母親的房間,董芝雲隨後也跟著進去。
母親梁少伶的房間很整潔,白色為主色調的房間,看得久了,讓人覺得枯燥無味,可梁少伶卻二十幾年如一日的,在這個房間里度過,甚至鮮少出門。
慕遠歌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年輕時的母親,寶藍色的旗袍將她原本就勻稱玲瓏的身段襯得更加出挑,那時候,母親的臉上還掛著笑容,眼里也含著笑意。
看得出來,起碼拍這張照片時,母親是真的很開心。
他放下相框,扭頭看了看四周色澤單調的牆壁,白色的四壁,沒有任何裝飾,這樣一件屋子,總能讓人聯想到四個字——了無生趣。
「前天晚上,少伶睡得很早,我也累了,所以睡得很沉,等我一覺醒來……」等她一覺醒來,卻發現梁少伶躺在那里,形銷骨立,血色染紅了床單,在床邊也積聚了一大灘血。
董芝雲看到這幅畫面,明白梁少伶已經去了。
梁少伶從香港回來後,情緒就一直很低落,雖然說這二十幾年,她一直郁郁寡歡,可這次回來後,梁少伶越發的沉默了,有時候交談,董芝雲說了很久,她卻毫無反應,去叫她,也要喊上好幾聲,梁少伶才會回過神來。
董芝雲預感到梁少伶有些不對勁,可她沒有想到,梁少伶會用這麼決然的方式離開,她臨死前,沒有見過丈夫,沒有和慕遠歌道別,就這樣悄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董芝雲不是不懂,其實割腕,對梁少伶才是真正意義的解月兌,否則終有一天,梁少伶也會郁郁而終;只是,她有些心疼慕遠歌。
這個孩子,從出生就沒有完整的家庭,父親常年不在身邊,陪在身邊的母親,也只是終日郁郁寡歡。
慕遠歌的視線掃過這個房間,最終定格在床上,他在床邊坐下,很安靜的,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他真的很像母親,無論是漂亮精致的臉孔,高雅矜貴的氣度,還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坐在那里,什麼也沒有說,董芝雲卻明白,他想要獨處一會。
董芝雲靜靜地退出房間,給慕遠歌獨處的時間去緬懷他的母親。
空蕩蕩的房間里,轉眼只剩下慕遠歌一人,他身子向後倒下,整個人躺在床上,頭枕在母親曾經枕過的枕頭上。
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看,漸漸的,天花板似乎不再是單調的白色,在那里,他仿佛看見了小時候,也是在這個房間,母親總是很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說,他在洛杉磯生活的這十幾年里,看到的母親,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她不願與人交往,終日郁郁寡歡,甚至有時候,慕遠歌能夠看見她縴細的手腕上,深深淺淺的痕跡,有一次慕遠歌問起,梁少伶只是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傷疤,沉著臉,什麼都不說。
漸漸的長大了,慕遠歌明白,那是母親幾次嘗試割腕,留下的疤痕。
母親或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抑郁癥,但她確實是積郁成疾。表姨董芝雲曾經嘗試帶母親出去,不讓她終日悶在家里,甚至,她曾經請過心理醫生的朋友來家里做客,最終卻被母親冷著臉下逐客令,轟走了。
可就是這樣終日郁郁寡歡的母親,卻是他唯一的依靠,是他的至親,他出生的前幾年里,一直沒有見過父親,直到有一天有高個子的男孩一把將他推到,然後嘲笑他沒有爸爸時,他的腦子里才有了個「父親」這個概念。
他問母親,爸爸在哪里,那時,梁少伶只是望著他,難得露出溫柔的、母親的笑容,可對于父親這個問題,梁少伶一直含糊其辭。
直到很久以後,慕遠歌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有父親的,只不過,他的父親不喜歡他的母親,更不喜歡他;父親的寵愛,都給了他的弟弟——慕西弦。
慕遠歌閉上眼楮,從回憶中抽回思緒,他並沒有睡著,這是閉著眼楮,躺在母親最後悄然離去的床上。
他甚至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甚至,沒能好好地去道別。
晚餐慕遠歌吃的很少,晚餐過後,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發現父親慕銘遠一直沒有走。
慕銘遠已經不知道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他只是一直站著,甚至都沒有變換姿勢。
「你匆匆忙忙趕來也累了,早點休息。」董芝雲甚至沒有看慕銘遠一眼,拍拍慕遠歌的肩,示意他上樓休息。
慕遠歌收回視線,沒有再去看門外的慕銘遠。
等董芝雲看見他已經上樓之後,她走到門口,終于打開門,慕銘遠大步走過來,沒有試圖進門,因為董芝雲雖然開了門,卻還是擋在門口,絲毫沒有要讓他進門的意思。
「少伶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只是以前的幾次都被我發現,或者說,她也不夠堅決,因為她心里還有掛念。」梁少伶這些年一直熬得很苦,幾次嘗試結束自己的生命,卻最終都沒有成功,不僅因為董芝雲發現得早,也因為,她心里還記掛著慕遠歌,她想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這樣她才能夠放心的離開。
這次的香港之行對梁少伶來說,更像是一個劫數——見過陸心涼的父親陸世南之後,她的情緒就更加的糟糕,因為從陸世南口中,她得知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事情。
前塵舊事,原本梁少伶以為就這樣被時間沖淡,可當真相從陸世南口中無意說出時,她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放下。
三十幾年前,梁少伶遇上了慕銘遠,可同時梁少伶的身邊,也有愛慕自己多年的男人——霍世行。
這是一個很簡單,卻讓梁少伶終身不忘的故事,故事的開始,是三人的糾葛,在慕銘遠的熱烈追求下,梁少伶接受了他,可後來,她發現慕銘遠的身邊總是聚集著不計其數的女人。
一次爭執中,慕銘遠一句,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以為我對你有幾分真心?讓梁少伶失望至極,離開了他。
梁少伶傷心失意的時候,霍世行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他要帶她離開,她猶豫了,就在這時慕銘遠出現了,慕銘遠向梁少伶道歉,希望梁少伶回到他身邊。
故事的結局是,霍世行死了,自此,梁少伶一直很自責,再加上慕銘遠身邊的女人沒有斷過,即便婚後,他身邊還是有些關系曖昧的女人,梁少伶很失望,一度想要分開,可沒想到,最終自己懷孕了。
懷孕對于梁少伶來說,是一個新的開始,她滿以為可以揮別過去,和慕銘遠重新開始,誰知這時候,從古巴回來的慕銘遠,已經帶了另一個女人登堂入室,看那樣的架勢,簡直是想直接將她趕出這個家。
她舍棄了最後一點尊嚴對慕銘遠說,她懷孕了,可換來的,卻是慕銘遠的一句,這個孩子,不要了吧。
一怒之下,梁少伶離開香港,來到洛杉磯,從此,和慕銘遠徹底斷了聯系。
快三十年的光景,她真的熬得很苦,可最終也熬了過來,她終于看到慕遠歌功成名就,看到他可以放下過去的感情,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可這次香港之行,卻成了她的催命符——陸世南無意間透露的信息,讓梁少伶得知,原來當年,霍世行是慕銘遠親手害死的。
慕銘遠因為自己的征服欲和虛榮,害死了霍世行,娶了自己,卻在婚後用另一個女人將自己逼走,整整二十幾年,慕銘遠不在意她,她無所謂;可她不能忍受的是,慕銘遠對慕遠歌的態度,明明是他的親生兒子,卻可以說出不要這個孩子,讓他自生自滅的話。
得知霍世行是慕銘遠親手害死的真相,成了梁少伶的催命符,從香港回來以後的那兩天,她的心神一直很恍惚,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可出現的最多的,卻不是慕銘遠,而是霍世行。
這個溫柔的男人,從來不求什麼,卻願意一味地付出,可是到最後,換來的卻是連性命都不保;那幾天里,梁少伶幾次的夢中,都出現了霍世行;終于在那天夜里,恍惚間,她似乎看見霍世行在沖著自己笑,她鬼使神差地起床,恰好那天晚上,董芝雲睡得格外沉。黑暗中,梁少伶模到一把刀,握在手中,朝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這個動作,她不是第一次做,卻是最決然的一次,慕銘遠再也不會是她的牽掛,慕遠歌如今也走出了六年前的陰霾,有了新的生活,這一切,讓梁少伶終于放下心來。
她狠狠的割了下去,用的力道,似乎想要斬斷自己的手腕。
在失去意識前,她安詳地躺了下去,她希望可以做一個長久的夢,等到夢醒了,睜開眼楮,她可以回到三十多年錢,回到有霍世行的時光。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董芝雲墨色眼珠里的青灰色越來越重,她望著慕銘遠的眼楮里沒有溫度,「你耽誤了她一輩子,最後這一次,放過她吧。」
慕銘遠失神地向後退了兩步,因為重心不穩,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董芝雲關上門,轉回身,卻看見慕遠歌正在不遠處,望著自己。
她知道慕遠歌一定听到了剛才的對話,她本來不想讓他知道,所以才支開他,可現在想想,是她疏忽了,慕遠歌多麼了解她,一定知道,她剛才刻意支開他,是因為有些話不願意讓他听到。
如果是別的話,慕遠歌可以不去听,可關于母親的事情,他卻一定要听,就好像這是最後一些,可以維系他和母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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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葬禮辦的很簡單,來參加葬禮的人,也只有慕遠歌和董芝雲,慕銘遠倒是也來了,只不過他一直在遠處看著,沒有走近。
如果安靜地走,不再見他,是梁少伶最後的遺願,那麼好,他不會違背。
葬禮之後,慕遠歌沒有立刻離開,這兩天他一直聯系不到陸心涼,在香港的時候,私人電話被砸壞了,後來在機場趕來的路上,工作電話也丟失了。
聯系不到陸心涼,他只好轉而聯系賀敬桓,賀敬桓問了問葬禮的事情,得知一切已經辦妥,然後告訴慕遠歌陸心涼的近況。
陸心涼目前在拍戲,所以比之前忙了很多,很多時候的確聯系不到她。
慕遠歌敲了敲額頭,頭疼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或許,是沒有在母親的葬禮上見到父親慕銘遠。
雖然他知道,母親不想再見到父親,甚至在生前就交代了,連葬禮也不希望父親參加,可葬禮上,真的沒有看到父親,他依然很失望。
住在表姨董芝雲家里的這幾天,慕遠歌的生活規律到單調,他一直住在母親的房間里,白天看看書,晚餐過後會陪表姨聊天。
「Denial,anger,bargaining,depression,acceptance.」董芝雲忽然談起悲傷的五階段,否認、憤怒、彷徨、消沉、接受,「Kingsley,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特別的孩子。」從得知母親割腕自殺後,慕遠歌都表現得很冷靜,他沒有出現所謂的歇斯底里,或者不願相信事實,再或者,絕望消沉,他似乎直接跳過了之前的四個階段,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接受。
但在董芝雲看來,這並不是一個好現象,因為每個人都是需要情感宣泄的,對于慕遠歌來說,母親割腕這樣大的事情,他依然可以冷靜面對,恐怕,他也只是看上去很冷靜。
董芝雲知道,慕遠歌這樣的性格養成,和他的成長環境是分不開的,可她寧願看到慕遠歌悲傷絕望、傍徨失落,起碼,這證明,慕遠歌還是有著正常的情緒反應。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匆匆趕來,安靜地坐在母親安詳離去的房間,冷靜地為母親舉辦喪禮,那些可以打垮別人的事情,到了他這里,他似乎都能夠坦然接受。
「悲傷五階段?」慕遠歌很認真地回望著董芝雲,「在香港,我砸了私人電話,這應該算是否認和憤怒階段。」他起初不願意相信,于是狠狠地砸了自己的手機,覺得似乎砸壞了手機,就可以當做從來沒有听到這個消息,就可以當做事情不曾發生過。
「傍徨、消沉、接受,這三個階段,是我在母親房間里經歷的。」在母親房間里獨處的那段時間,他的心態出奇的平和。他說著,給了董芝雲一個很淺的笑容,淺到幾乎談不上是笑,「我知道您關心我。」只不過,他的情緒表達方式和別人的不大一樣。
他已經習慣了,把所有的情緒深藏起來,很少有什麼人或者事情能激起他過激的反應,除了他母親,再除了陸心涼的那則新聞。
看到那則新聞的時候,慕遠歌忽然覺得,他不是那麼想回香港了。
起碼,現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