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斜的墜入山谷,夜幕漸漸落了下來,城下的敵軍如退潮般退走,留下滿地的狼藉和烽煙。城牆的暗影內,台軍的尸首躺滿了一地,近處甚至疊起厚厚的幾層,間或還有冒著青煙的攻具殘骸,在空曠無人的戰場顯得尤其淒涼。
與死傷頗重的台軍相比,虎牢關守軍由于防守得當,只受到了輕微的損失,傷者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城牆上的軍士都非常的放松,看著敵人遠去的背影,紛紛發出了各式各樣的笑罵。
而陳慶之做得更絕,他回到營地後,立刻派人傳召文德騎軍軍副馬佛念、近期擢升的步軍軍副宋景休兩人。周惠心下明白,他這是想夜襲的意思。雖然今晚正值朔日,月色全無,正合偷襲只用,但他還是覺得不妥,連忙出言勸諫陳慶之道︰「將軍!敵人遠道而來,夜中定會防備我方,偷營恐怕難以收到成效。屬下認為,我方還是以穩妥為主,只需守住兩三天,敵人自會再作打算。」
「允宣,你沒注意到今日的戰況嗎?敵方的損失如何?」陳慶之微微一笑。
「是,敵方確實損傷頗重。但這也屬平常,畢竟他們遠道而來,又是在進攻虎牢關這樣的堅城……可是,單論野戰的話,敵方還是頗有戰斗力的。」
「既然這樣,敵方為什麼還要攻城?」陳慶之提醒周惠,「費穆也算久經戰事的名將,難道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論理說,他至少該休整一日的,之所以急著攻城,要麼是迫于麾下眾將的意見,要麼是他本人已經亂了方寸,這其中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臨戰之大忌……如今敵方不顧行軍辛勞,強行輪番攻城,勢必累上加累,很難說還有多少精力;而我方騎軍卻養精蓄銳已久,本身又擅長夜襲,此去定可奏捷而還!」
「將軍高見。」周惠心悅誠服的點了點頭。看來,談到真正的戰陣之道,自己實在是差了許多。同時他心里卻是一動,敵方這麼急迫的攻城,是被早先那百多名游騎的覆滅而激怒,還是已經得知元天穆放棄了他們?
總之,正如陳慶之所言,敵軍遠道而來,立刻輪番攻城,確實是累上加累了。這一次夜襲,因而也值得報以期待。
不一會兒,馬佛念、宋景休兩人相繼來到將軍府中。馬佛念依然身著白袍白甲,宋景休卻換上了魏軍的黑色常備戎服。
「佛念,你現在立刻率全軍出城,于敵軍營寨前挑釁。若敵軍大舉出動,可速速回轉,我將令城上舉火備弓以接應;若敵軍不出,可繞營而走,以弓箭射擊敵營,務使其驚擾一番。」陳慶之吩咐道。
「是!」馬佛念大聲領命。
「至四更時分,你部騎軍再出擊一次,皆馬裹蹄,人餃枚,潛至敵營突襲。敵軍先前被你部襲擾過,必以為今夜不過爾爾,且早已勞累不堪,防備定然松懈……景休也率麾下精銳同時出動,趁亂潛入營中,放火燒其糧草、輜重等物。」
「屬下遵命!」宋景休也大聲應道。
「去吧!」陳慶之點了點頭。
待到兩人離開,陳慶之令護兵拿出一副圍棋,邀周惠同他對弈兩局,等待騎軍第一次夜襲歸來。周惠知道陳慶之棋藝不差,因為史書上記載說,他少時在梁帝蕭衍府中擔任侍從,主要任務就是陪蕭衍對弈;不過,周惠卻是後世之人,見過不少現代譜局,因此自認能夠應付一二。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仗著見識方面的廣博,周惠在開局之時,往往頗有妙招,令陳慶之耳目一新;然而隨著棋局的深入,周惠就漸漸捉襟見肘,直至完全落入下風。
看著滿局的瘡痍,周惠感到十分無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棋道高手,開局之所以能抗衡,完全是仗著後世的見識,等到需要隨機應變的時候,他就只能望子興嘆了。
不過,陳慶之對周惠的評價卻是挺高︰「允宣開局極有新意,可見天賦極佳;所欠缺的,只是一些耐心和經驗而已。假以時日,若能好生磨練,棋藝必將居于我之上。」
「將軍太高看屬下了。」周惠苦笑了一聲。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以後還是藏拙吧!
于是他輕輕的轉移了話題︰「將軍料敵及處分皆為精妙,兩位將領也是久經戰陣之人,此次夜襲必可奏凱,守住此關也自然毫無疑問。那麼屬下斗膽,請問這一戰之後,將軍準備如何行事呢?是繼續攻城略地,還是前往洛陽安享尊榮?或者率軍返回徐州刺史任上履職?」
「這可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陳慶之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他決定向周惠坦白︰「允宣不是外人,我就明說了吧!當初陛下立北海王為魏主,令我率軍送其北上,實際上是想借助魏主的身份,間接控制淮南、淮北之地。正所謂‘守江必守淮’,若兩淮之地為我所用,則江東安如磐石,其後自可從容展布……因此,盡管魏主陛下于睢陽登基後,陛下令我相機行事,但真的趁虛而入,一路打到洛陽,恐怕是很出乎陛下之意料,暫時也還沒有準備好下一步的方針。」
「原來如此。」周惠恍然道。
事實上,梁帝蕭衍共任命過三位魏主。第一位是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因為靠山元乂倒台,懼怕受到清算,舉徐州之地謀逆,被擊敗後南投蕭衍,被蕭衍立為魏主,在淮南頗攪了些風浪;第二位是元顥,起初是安置于睢陽,為梁朝守了大半年的邊境,然後才趁著刑杲之亂北征;第三位是汝南王元悅,同樣置于境上,以覬侵逼,後來高歡擊敗爾朱,準備立元悅為皇帝,元悅便背梁歸魏,然而高歡見他舉止清狂,又改變主意立了他的佷子元修。
想了想,周惠提醒陳慶之︰「不過,屬下見過軍報,如今形勢于將軍頗為不利。至滎陽以東,沿途中牟、大梁、考城盡皆為台軍所陷,齊州刺史沛郡王元欣也拒絕了魏主陛下的招攬,連帶著襄州刺史賈思同、廣州刺史鄭先護、南兗州刺史元暹亦不受命。甚至連魏主陛下起家稱帝之睢陽,也受到行台崔孝芬、大都督刁宣的圍攻……將軍即便要結連江東方面,暫時也難以做到,必須重新打通這條北征通道才行。」
「允宣倒有好見識,」陳慶之面露笑容,顯然非常滿意,「打通兩方通道,正是我方的當務之急。我辭別魏主陛下,率軍東向,也是為此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