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嫣,我回來了。」李子固輕步上前,將妻子緊緊攬入懷中。
「三郎,真的是你嗎?」陳子嫣右手微微攏起丈夫鬢角的散發,顫聲道。
「是我,是我。子嫣,這些年難為你了,這幾年邊關不靖,朝廷又在用人之際,我」
輕手掩住丈夫薄唇,陳子嫣和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國之不靖,安有家焉?三郎你是做大事的人,千萬不要因為嫣兒有了掛念牽絆。」
「我怎能不想,怎能不念?你可知每夜月寒風高之時,我便會背倚在床頭,翻看你寫的《臨川集》。‘月下寒江紅袖宴,青衫伴影踏芙園。蛾眉淡轉紅芍羨,半縷青絲綰子緣。’子嫣,你挽住了我的心,還想再松開嗎?」
「嗯,咳咳,嗯,天氣不錯哈。」張延基輕咳一聲,捂嘴笑道。
陳子嫣這才注意到自家府宅中還有外人,忙閃至一旁,待看清說話之人,才輕嗔道︰「死小鬼沒事裝什麼正經,我與你師父敘敘舊偏被你這個混小子攪了,真是氣煞人了。」
張延基吐了吐舌頭道︰「風花雪月好不浪漫,真是羞死我了。」
「你!」陳子嫣輕咬粉唇,跺了跺腳,終是拿這個小子沒辦法,只得作罷。
李子固見場面有些尷尬,忙做起了和事老。一把將李括拽了過來,沖陳子嫣笑道︰「子嫣,瞧今日是誰來了。」
李括無可奈何的被推至身前,只得沖陳子嫣拱了拱手道︰「括兒見過嫂嫂。」
陳子嫣對自己這個小叔子頗有好感,今日又適逢夫君歸家,心情大好。她沖李括溫婉一笑道︰「自家人還循這麼多禮干嘛,嫂嫂今日給你做你最愛的酥酪吃。」
「謝謝嫂嫂。」李括爽朗的一笑,和聲道。
「快到屋里坐,看看我竟把客人晾在了外邊。」陳子嫣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忙招呼道。
一行人相繼進了廳堂,依主客坐定。忱伯忙招呼婢僕上前侍奉茶水,甜點。
「七小子,其實這次我回來,也是為了替你辦一樁事。」李子固輕抿了一口清茗,和聲道。「你也知道,李家如今不比從前,二伯當年的門生故吏多已投靠右相,旁支同族又多是些世俗的庸人。你年紀也大了,若是李家極盛之時,依你的才華風韻,定能博得不少名媛的芳心。」微嘆了口氣,李子固沉聲道︰「只是這名門之後,婚姻大事自己皆做不了主。那些世家大族,把名位利益看的比什麼都重,依李家現在的實力,若要為你迎娶崔裴嫡女,怕是人力所不能及。索性二伯素有遠見,早先為你定下了一樁姻親,便是出自範陽盧氏三房的盧茗萃。說來她也不是外人,論輩分你還該叫她一聲表妹!」
李括見三哥說了半天竟是為了這事,立時翻了臉︰「三哥,這件事我怕是不能應。這些年來舅父是怎麼待我們的你是不知道,虧娘親還叫他一聲兄長,你看看他干的哪件是人事!」
「啪!」只听一聲脆響,李括被扇了一個趔趄。少年吃驚的望著自家兄長,一時說不出話。
「虧你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怎麼敢妄議尊長?即便你舅父再不是,你這個做外甥的也不該這麼在背後埋汰他。」輕嘆了口氣,李子固接道︰「這件事是打小便定下的,即便他想悔婚也抹不開面子。二伯去的早,長兄如父,你的婚事我得替你負責。听三哥一句話,茗萃好得也是出自範陽盧氏,雖然不是嫡女,但總歸對你的仕途有好處。將來」
「不!」少年奮力揮舞著衣袖,腳步迅速的朝後挪去。「我不要娶她,什麼範陽盧氏之後?我流血流汗,拼命賺錢養家的時候她在哪?我無奈退學,受盡白眼時她又在哪?僅僅因為她出自名門,我就要把她迎娶回來,當做菩薩一般供奉起來?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種!」
「你,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個姑娘家,怎麼好拋頭露面。況且,你小時還曾夸茗萃長的溫潤素雅。此次與盧氏的姻親,事關李家復興大計,你不從也得從!」
少年不住的搖頭,心頭剛愈合的傷口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再撒上一把鹽,直痛的深入骨髓!借口,這一切都是借口。什麼名門閨秀足不出戶,什麼溫潤素雅,詩禮傳家。我只知道每日清晨,是阿甜給我煎好雞蛋,用平底鍋敲打桌案喚我起床;我只知道每夜靜時,是阿甜依偎在我身旁,央求我給他講山海經的故事。我只知道,在我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候是阿甜與我朝夕相伴那時,你又在哪里,既然不曾真心付出,為什麼現在又要闖入我的生活?三哥變了,他從前對我百般寵溺,從不肯別人說我一句不是。今日,竟然為了一樁婚事掌摑了我。愛于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注1)古人說的不錯,自己決不能就這麼妥協,這樣對不起阿甜,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些年來的日日夜夜,點點滴滴。
陳子嫣見夫君竟責打了李括,忙閃身向前勸道︰「三郎,說的好好的干嘛動手啊?自家兄弟,有什麼說不開的事,解不開的結?」見自家夫君不為所動,陳子嫣輕嘆一聲,將李括微微顫抖的雙手捉了過來,語重心長道︰「七郎,你也別怪你三哥,他也是為了你好。如今李家不比從前,若想復興昌盛,這擔子都得由你們來挑。自古世家喜聯姻,為的還不都是那一身官袍?盧家的小娘子我也見過,雖稱不上絕世之姿,但勝在親切知底。你年紀也大了,也該操辦婚事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早些成家,伯母那里也好心安。」
李括卻是氣極反笑︰「你們都是為我好,好一個世家之女,名門之後。你們可曾想過我的感受?在你們看來,一份穩定的人脈聯絡便是最好的嫁妝?權財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舍之患。難道你們就不怕被其反噬嗎?(注2)」
三哥,其他什麼事情我都能听你的,唯獨這件事不能,不能!
少年轉身狂奔出主宅,頭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一向疼愛我的三哥為了家族聯姻便要犧牲掉我的幸福?為什麼,為什麼我與阿甜兩小無猜的戀情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文?家族,家族,難道為了家族我就理應成為權力祭壇上的牲畜?
他不懂,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這麼自私,冷漠。人人都似帶著一張偽善的面具,面上送給你一個標準式的微笑,背地里卻思所不能言者。阿爺總對自己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于外之謂德。(注)可是,這朗朗乾坤,九州大地可還存乎一絲仁、義、道,德?先生曾說過,夫為君子者,發乎情而止乎禮。什麼是禮,為了家族斬斷良緣便是禮?為了權位背信棄義便是禮?
少年沖出了李府,在大街上狂奔開來,任由澀風劃過面頰,吹亂鬢角的青絲。在這一刻,少年竟對這個生他,養他的長安城生出一絲厭惡。九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繁盛如斯的大唐為何卻容不下一縷情絲,一份良緣?
「括兒哥,你等等我啊。你這是要去哪啊?」張延基高聲呼喝著,音調中滿是擔憂。
李括輕搖了搖頭,終是沒有停下來。他不知道要去哪,下意識的跑至啟夏大街上,沿著夾道一路狂奔,任由淚水從面頰間滑落。路旁行人紛紛側目觀看,眼神或疑惑或漠然。
老天爺似也想跟少年開個玩笑,方才還萬里無瑕,如今已是飄了濁雲,遮了晴空。只听一聲悶雷響起,春雨便倏然飄落。起初是淅淅瀝瀝的雨線,既而連成了水簾,最後竟是如巨屏水幕般從蒼穹之巔傾瀉而下,激起一輪混沌。
起初還閑庭信步,談笑風生的世家公子忙狼狽的提起袍襟,掂著足尖在侍僕的簇擁下趕至臨街酒樓休憩;路旁兜售羊羹,炊餅的販夫手腳利落的抽出一疊縫了又補,花花綠綠的油氈布,在桌案上囫圇個裹了一層,推往臨近茶館的屋檐下暫避。巷角算命佔卜的半仙顯然沒有算出今日有雨,看著雨水無情的將一疊生宣打濕,憤恨的跺著腳
少年卻沒有停下腳步,他不敢停下,他只怕一停下三哥的話就會浮在腦間,擾了這來之不易的清靜。
雙腿毫不惜力的邁著,任由雨水浸透袍衫,泥沙染污布靴,少年只覺堵在胸口那一團濁氣好似慢慢消逝。不知跑了多久,逃了多久,他終是在一家茶館前停了腳步,除了心浮。
「客隆茶館」的匾額下,阿甜正撐著兩把油紙傘,甜甜的沖自己傻笑︰「死小七,快進屋,別染了風寒。我剛熬了姜湯,還配送兩個杜氏煎蛋!」
注1、2︰皆是出自《四十二章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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