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里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只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面色漸趨緩和,微笑著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學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恕岑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里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學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面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于眼、明于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沖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學派主系,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系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著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尸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著地上那具冷硬的尸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尸罷了。弄得越干淨越好。」
倚在床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里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听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尸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里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著裝整齊干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里面貼身穿著的一面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床頭,歪頭看向沈涇,看著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里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嘆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于軍士戰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著這樣的皮甲,面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尸體上外傷流血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尸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面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床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面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面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征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著,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著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著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里听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du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伙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著對面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胡須里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著上眼皮,語氣有些沉著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系,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听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听出了岑遲語氣里的惱意。心里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嘗不是他也想說的?只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于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于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志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時雙目清亮,神色閑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只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的鮮血。」
「呵……」岑遲抬起眼皮,看向方無,本來想笑一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之前還有些亂象狂跳的心口驟然變得空蕩蕩。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只覺,靠在床頭的傷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無早在發覺岑遲臉頰上那兩團異樣紅暈開始褪去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幕。他及時的搶前一步,架住了岑遲已然失去神智控制的雙肩,然後慢慢挪著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紅色小藥丸的藥力支撐不了多久,這種藥的作用本來是催使人體潛力,並無什麼治療的良性作用,對人體的害處大過益處,一旦藥力散了,便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類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無是隱約意識到,岑遲一定要去這藥丸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以便仔細將房間內高潛尸體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跡,外加上方無自己著實不擅于此道,所以也就沒有阻止岑遲並不說明的要求。
但岑遲這樣近乎賭命的要求,方無著實不敢再放松精神給予第二次了。
看見剛才倚在床頭還好好說著話的岑遲這會兒竟毫無前兆就陷入昏迷,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了解此前這間屋子里詳細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涇著實吃了一驚。
不過,不等他主動開口問及,方無已然徐徐開口解釋了幾句,平復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涇不再多言,繼續忙碌手頭上的事。方無扶著已經失去知覺的岑遲平躺下之後,又伸指搭其腕脈叩診片刻,眉頭一陣深鎖,直到診脈完畢才松緩。
輕輕嘆了一口氣,方無將叩診的那只手塞回棉被里,轉過臉來,就見蹲在地上的沈涇已經拔下了死去高潛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只竹尺量那衣服袖擺的長度。
方無臉上遲疑神情一閃而過,當即將疑惑問出口︰「你這是作何用意?」
沈涇算是方無的半個同門,此次前來更是義氣相幫,並且今後還可能會因今日之事面臨一些危險。念及于此,方無幾乎本能的選擇與他坦誠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說出來。
沈涇對于自己手頭上正在操作著的活計非常熟悉以及熟練,乍然听見方無的疑惑聲,他心里不禁有些詫異,差點就要反問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麼?
但這話才溜到嘴邊,又被他吞回肚里。忽然回過神來的他只在心里輕嘆一聲︰這種自己無比熟練了的事情,對于行道旁落者而言,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就如方無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謂修道龜息之術,擱到自己頭上,亦是無法領悟。
「要抹去自己的習慣,扮演別的人,便要足夠用心學習此人的一切,包括他的衣、褲、鞋之類尺寸,以及他是不是左撇子。飲食口味如何,沐浴時慣用什麼皂膏……許許多多的瑣碎事物,都得掌握。」沈涇簡單概述了一下,短暫頓聲,就調轉話頭又道︰「我先觀察記錄可以眼見的這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模仿的內容,要等岑兄精神好些時,再行問詢。」
沈涇的解釋雖然簡潔,但話語間條理分明,沒有半個含糊用詞。連方無這個外道人也听得眼現一絲贊許神采。
但當方無眼見沈涇將地上那具尸體扒得一絲不掛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思及一事,立時開口問道︰「這具尸體,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涇不假思索地道︰「若要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在這家客棧里能掩人耳目的方式。便只有‘化尸散’一途。」
化尸散。這名字取得多直白。就連方無這個外道人只需听一遍,大約就能了解到,沈涇話里言及的散劑是什麼物質。有一瞬間。他很想問一問,北籬學派十九代籬子開闢的學術分支,到底修向何途?
譬如廖世身為北籬十七代籬子所傳弟子,但十七代籬子經過接近五代傳人的學術轉化,現今表現出來的本領歸入藥學,很難使外人將其與北籬學派再聯系到一起。而自己身為北籬十八代籬子所傳旁系,輾轉四代弟子學術交流至如今,竟歸入無為修道境。
至于眼前這位名叫沈涇的青年,看樣子他有些仵作的本領,但不概全;他還有些施藥之技,但明顯有所偏頗。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擅長易容仿聲,否則蕭曠不會挑中他來幫忙。只是綜合這些觀察所得,這個青年人學自何家,自自然然就模糊起來。
「沈涇……」方無遲疑著開口,本來在心里準備好了的幾句話,這會兒將要說出口時,意義又莫名的模糊起來。
沈涇听出方無語氣里的異樣,他停下手中活計,抬頭看向方無,並沒有主動問詢,只是用一種專心的態度等待著。
「今後就要有勞你取代高潛在岑遲身邊的位置,如若你們回京,這將是一個具有危險考驗的任務。」方無模著稀疏胡須,語氣仍帶著躊躇地慢慢說道,「等岑遲的傷勢穩定下來,你要多向他問詢高潛平時的生活習慣細節。高潛為人的狠勁雖有,但極少外露,這似乎與你的性格有著較大出入,也是模仿一個人最難的要素之一吧!高潛已經死了,關于對他的印象記憶,也容易快速在知曉者心里淡化,你要抓緊時間啊。」
沈涇听了方無這一席話,目色微動,似乎有話待說,但最終他卻又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身來向方無揖手致謝。
窗外忽然響起雨滴拍地的聲響,沒有風雷前兆,來得這般突然。沈涇視線偏移,走向牆邊,將內嵌式的窗板向一旁推開一條縫,目光穿過,遠遠投出。
北地多驟風沙暴天氣,所以南方推式、舉式兩類窗戶在這兒的建築中並不適用,沒準哪天一陣風來,直接將窗板掀飛出去。北地的建築也偏重依賴土石結構,不講究什麼雕欄雅致,但求穩固,而這種內嵌式的窗體除了結實,對聲音的隔絕效果也是頗佳。
窗戶只是開了一條縫,這隔音能力便被打破,窗外已經是雨聲轟隆。小小的雨滴聚集了萬兆數量拍在地上,本來輕緩可以忽略的聲音頓時就似有了一種勁力,沖擊著人的耳鼓,驟然听來使人有些胸悶。
方無輕輕舒了口氣,緊接著他就听沈涇望著窗外的雨線緩緩說道︰「這場雨來得巧,也來得好。」
世上有兩種事物長于毀滅痕跡,除了火,再就是水。
方無知道沈涇贊雨的真正用意,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此刻他倒是有些擔心靜臥床上的岑遲。
窗外的雨聲驟然穿過窗縫傳進來時,不知應該用熟睡還是昏迷來形容的岑遲,漸漸又鎖緊了眉頭。
而此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現實世界里的雨聲為誘因,本來昏睡中的他精神世界一片沉黯,此刻眼前卻又依稀出現了那條雨中山路。
這本來是他最怕再見的場景。
——哪怕他隱約能意識到,眼前所見只是夢境。
在正常的情況下,人只有睡夠了才會做夢。除此之外。便是在精神飽受刺激之後,才會夜不能寐,噩夢連連。像岑遲這樣擺月兌不掉相距二十多年舊噩的情況,還是跟他此時身體情況差極有關。
他本來已經能很好的收藏起那段記憶,但當他的精神意志被虛弱的身體拖累,這些一直只是被壓制、但並未真正遺忘的記憶,便都在不知不覺間涌上心頭。
這些會給心神帶來重壓的記憶,就如人儲藏在身體里的疲憊,會在身體處于頹勢時變得深刻起來。
大荒山雨幕下的山路半幻半實的再次出現在眼前,只是山路上握著匕首、頎長但模糊了臉孔五官的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倒在血泊中的二師兄也不見了。四周一片空寂,只有雨聲在響。
這只聞其聲,卻觸模不到的雨滴密如幕布,絲毫未帶給人空山新雨的清然。反而如一張有些發霉的帆布。從頭頂蓋下來。
岑遲覺得氣悶。他開始在山路上狂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般拼了勁的跑,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尋找。
……
岑遲離開林杉所在的小鎮時,時辰尚早不過午。而等到他到達沙口縣,策劃殺死高潛,並且最終以付出自己半條命的代價、狠招陰招齊出,終于成功誅殺高潛,血腥氣彌漫的殺人客房外,天色還未黑透。
當沙口縣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終于一片沉黯的時候,相距百來里路外林杉所在的荒僻小鎮,天色雖然也暗了下來,但天空並不見什麼漆色雨雲。
將清剿匪寨的事詳細吩咐下去之後,林杉倚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睡,竟一直至天色擦黑時都未有醒轉的跡象。
盡管林杉在睡著之前說過,他沒有什麼飲食胃口,但陳酒還是去廚房那邊忙碌一通,精心熬煮了一盅溫補湯飲。然而當她端著補湯回來時,見他睡容平和,她又不肯打攪了,只是將湯碗擱置一旁,拽了凳子挨著他坐著,微仰著頭呆呆看著他的臉,仿佛忘卻了身外世界,久久不肯挪眼。
自從一年前,他身上外傷大致痊愈了以後,她與他這樣近距離相處的機會就幾乎斷絕。
而在以往兩年時間里,她雖然與他同食同眠,以及在剛剛到達這里的那三個月,他經常需要用坐靠的方式代替平臥,以協理背後大面積燙傷去腐生肌的過程,因而她作為他的「靠枕」,肌膚之親實屬常態……但與今時今日不同,那時她只能孤獨的守著心中所愛,而今這個男人終于肯向她敞開胸懷。
這是接納、是承諾,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寶。
這場愛戀雖然漫長而辛苦,但當終于得以收獲果實的時候,她心里一點也不後悔,只覺得滿是甜蜜與踏實。她知道,他的情感積累得總是那麼緩慢,可一旦某個承諾由他主動說出,便有著不可置疑、緣定一生的分量與誠意。
只是……他又要離開一段日子了……
雖然他明說了,這一次離開,大約只是耽擱一年時間。而她的理智告訴自己,相較于在此之前她等的十三年,再等一年算不得多久。可是此刻看著眼前這張平靜熟睡的臉,她還是禁不住有些焦慮心酸的覺得,接下來的這一年,仿佛比十三年更難等。
或許這是因為,以前她只能遙遙望著他,不確定今生能否與他修成合歡果,那麼思慮再甚,也只是念頭在心。現在卻不同了,盼了許久的情,終于成熟的落入她的花籃中,那麼今時的她便再忍不得片刻的割舍分離。
女人對情的佔有欲,有時一點也不比男人弱。
不知是坐了多久,陳酒覺著有些累了,但她並沒有起身離開,而是下意識伏身倚在林杉的手邊。他的衣袖上還余有絲縷的藥味,常年握筆而修長勻稱的手指半掩在衣袖里,陳酒盯著這只手看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了握。
有些涼。
她便又坐直起身,輕輕握著那只手的腕部,扎進衣袖里,然後又將躺椅上林杉蓋在身上的毯子掖了掖。
盡管她動作輕緩,但睡著了的林杉仿佛還是感觸到了什麼,因平靜入眠而自然舒展開的雙眉忽然跳動了一下。很快歸復平靜。
見著他眉頭起皺,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可陳酒的心緒仍是禁不住跟著起了一絲波瀾,略有遲疑,終于輕輕喚了聲︰「三郎?」
林杉的睡容依然安寧,只隨著均勻呼吸聲,胸口微微起伏著。
陳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這會兒她的視線停在了林杉的側臉。如果不去細想如今他的頭發改變了顏色,只看他的臉,除了氣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許多。其實他的臉龐大致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臉型漸趨松塌的跡象。
這或許與他身體一直胖不起來有關,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務大多都是在室內進行,不需要外出風吹日曬的折騰……但陳酒同時又很清楚。近幾年來他的體質耗損非常嚴重。若非她有較長一段時間寸步不離地照顧他飲食起居。恐怕連她也要被瞞騙。
心念至此,陳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醫局驅逐、實際上帶著任務隨林杉來到北地的御醫吳擇交給她的那對紅燭。她不禁微微覺得臉熱。
那對紅燭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機其實在燭芯里。
燭芯藏藥的蠟燭,並不是廖世的作品,但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于做主,將這對紅燭贈送給陳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還沒來得及確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將此計交托了吳擇。吳擇在剛剛得知廖世的這一計劃時,滿心都是難以置信,但後來冷靜想一想,又滿心都是佩服,為廖世膽大卻細心的籌謀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為難得的還是這一計劃終于有機會得到落實。
——雖然看樣子可能倉促了些。
直到臨別的前一天,作為外人的吳擇才確定自己觀察無誤,將那對紅燭、以及廖世隨紅燭留下的一句話,一並悄然轉交給了陳酒。
事實也確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對陳酒承認了自己的情感歸宿。
林杉的那些個屬下里,也有幾個眼明心細的,看出了他們的林大人與酒姐之間終于快要發生點什麼了。
總之,當居所里的雜務都整理妥當,在離開這里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潛意識里達成一種默契,將林杉小憩的那間屋子完整的留給了陳酒。
可怪異的是,林杉對此其實毫不知情。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淡,林杉休息的這間屋子卻變得更加安靜,居所里的侍衛婢女們似乎都不知所蹤,陳酒忽然想到了那對紅燭,便很快明白過來,這似乎是大家伙兒有意為之。
然而她雖然感覺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內心深處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動,然而衣袖中她的雙手幾經握緊又放松,卻遲遲做不下決定。
在未經他允許的前提下,為他生一個孩子?
這事倘若擱在別的男人身上,幾乎會不假思索地點頭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這個男人,陳酒的心緒頓時就搖擺不定起來。雖說他已經言明一個承諾,但此事具體說來只算八字開了一撇,還未過他師門那一關,這事兒便還有一半飄虛著。
此時若有什麼事情能叫他連這已經落實的一撇掀了,便極有可能,正是這紅燭燃起時造就的結果。
可……如果冒險一試,或許不會真的激怒他。
或許事後他真的會惱了,但若是冒著這風險,最終能為他誕下血脈,即便沒有了名分,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如果強來可行,自己等了這麼多年,又算什麼?
一時間,陳酒心里只覺得五味雜陳,辨不明是喜是惱,分不清焦慮酸澀。吳擇代廖世贈予的那對紅燭,陳酒並未隨身攜帶,否則此時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點亮燭火。
雖然久久凝望眼前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動了,但她其實更盼望著此事能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身為女子,也許是天性使然吧,總希望自己被心愛的男子擁抱呵護得多些,而不是總要自己去追逐。
陳酒眼中神采閃爍了一下,終是沒有起身去取那一對紅燭,而是再次伏低了頭。輕輕拈起林杉的一邊袖擺鋪開在躺椅的邊沿,然後垂下臉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這麼做了,你會惱我嗎?」。頭枕衣袖,嗅著淡淡皂莢與傷藥的氣息,陳酒喃喃低語。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復,耳畔只有他均勻綿和的呼吸聲。
其實有這種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時就連離林杉最近的陳酒也不可知曉,林杉表面上深眠得如此安寧,實則精神世界正處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寧靜的夜空繁星點點,這些往日里在小師弟說來是會悄然眨眼的蒼穹精靈。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凍結成死寂。失去了生氣,唯有渲染了寒涼的淡淡光輝,照出了草廬屋舍的輪廓。
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屬于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于他。
只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月兌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里。沒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灕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于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嘗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里。雖然時隔二十余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里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楮,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于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里突然到來,還只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里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里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听明白這話里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系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模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復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只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只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仿佛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仿佛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