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阮洛要向莫葉和白桃解釋這麼多,是因為在今後生活在這處宅所中的日子里,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這兩個女子將會需要經常接觸到這座時鐘,必然也是需要學會如何操作它的。
莫葉在今天這一刻時的時間里,僅僅關于這時鐘,接觸到的陌生認知就多得讓她有些頭暈。這種來自異國的學識,在沒有與自己生長息息相關的本國文化作為前啟時,且不說完全掌握起來,只是初步接觸,就會讓人感覺非常陌生,而想要牢記一應機械化的操作步驟,便更難了。
好在莫葉從小跟在師父的身邊,生活經歷里的組成,常有接觸晦澀學問的時候。雖然那些學問與今天接觸到的這種陌生信息沒有相通的地方,但經過以前的那種思維模式鍛煉後地莫葉,對于這種無根源啟迪的陌生學問,接受起來也會快上一些。
至少與莫葉相比起來,白桃的接受過程更慢,她幾乎完全糊涂了。
不過話至最後,白桃與莫葉倒是一齊記住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座時鐘每天都要撥弄一下一種叫做‘發條’的東西,就是處于時鐘背面最下方的那個轉盤。
‘發條’是什麼,沒有一個確切的解釋,大抵應該也是來自異國的稱謂,但應該屬于一個技術領域的用詞,連阮洛也不知道詳盡。
不過,這種專項詞匯對于除了制作匠人以外的人來說,似也沒有了解的必要。白桃和莫葉只需謹記。如果一天不撥足發條的環數,時鐘就會停止運作。如若等時鐘完全停步後再啟動,雖然不是行不通的事,但會遇到困難,並且還會影響時鐘的使用壽命。
一旦這種機器出了問題,只能是運回德瑪尼國才能得到有效維修的。
對于時鐘內部齒輪自動的原理,德瑪尼國的匠人一致表現出對外保密的態度,這種行為可以理解為他們國家對于這項技術性財富的保護。同類之事各國都有,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昭國目前還沒有匠人能自主復制出這項技術。
因而阮洛才會在剛剛到達這處新住所後。很快就找到暫代管家之職的主事。問了時鐘的去向後立即掌燈前來檢查一番。
按阮洛的意思來講,待到明天,他還會安排泥瓦匠來這屋子里砌一道磚槽,將這時鐘固定起來。以減少受損的可能。這也意味著以後就沒法打開時鐘背面那塊木板。觀察里面的齒輪了。
知道阮洛的這一計劃後,莫葉在離開擱置時鐘的小屋時還有些不舍。白桃對此興趣不大,她倒是在離開小屋後。首先就想起了阮洛的晚膳,確切來說,是阮洛一天當中的最後一頓飯。
听白桃提到此事,阮洛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叮囑了莫葉幾句。
于是,莫葉與白桃雖然是一同回廚房,下一刻則是分工行動。
這一次是由莫葉負責端送阮洛的飲食,而白桃則被阮洛下了明令︰好好喝藥,安心休息。
端著托盤從廚房出來,莫葉看了一眼托盤中那碗依舊如米糊一樣的東西,忍不住微微皺眉,默默想道︰阮洛應該不是全天都吃這種東西吧?
以她的觀點來看,這碗東西有些偏移出食物行列之外了。
步入飯廳,卻不見阮洛的人影,出門找了個僕人問,才知道阮洛根本沒有來過。
莫葉思酌了一下,轉道又去了書房,果然就見阮洛坐在書桌旁,挨近燭火捧著本書在看。
剛才出了那小屋後,阮洛是知道他馬上就要用飯的,然而他竟還轉頭就鑽進小屋隔壁的書房里,想到此處,莫葉暗暗深吸了口氣。
手端托盤並沒有立即放下,莫葉只平靜望著阮洛,說道︰「阮大哥,你到飯廳去吃吧。」
阮洛抬眼見是莫葉,只隨口說了句︰「你擱下吧,我就在這里吃,不想再去飯廳了。」
飯廳與書房之間需要穿過一道院子,相隔的確不近。莫葉端著這碗羹,從廚房到飯廳再又繞到書房來,本來就是放溫了的一碗羹已經不好再耽擱著了。因而莫葉對于阮洛的要求,本來是沒有異議的。
只是莫葉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阮洛似乎沒有放下手里的書的意思,她便忍不住道︰「王三哥今天才叮囑過,說天黑之後你就需盡早休息,不許你點燈看書。」
「夜太長,不看一會兒書,哪能睡得著。」阮洛落在書面上正微微移動著的視線一滯,他總算是听進了一些莫葉的話,擱下了書,但他翻書的手仍還壓在書脊上,並沒有合上書頁。
他轉過臉來,看著莫葉繼續道︰「還有,王哲的話你不能全信。一年里四個季節的晝夜是存在差別的,而只說現在,晝夜一樣長,如果還硬要照搬他說的,現在就讓我躺下,那我也只能是睜眼發呆。」
莫葉一想也對,然而她很快又發現了一絲不對勁,目光一掃桌上的一只硯台,然後盯著阮洛狐疑道︰「那你研墨做什麼?」
「我真的只是隨便看看。」阮洛將手中的書在莫葉眼前立起,讓她能看見書目,而他的目色是一派平靜,又道︰「我看書有做筆記的習慣,但我真的沒打算動那些賬本。」
「那……就在這里吃吧。」最後猶豫了片刻,莫葉終是妥協了,放下了托盤。
阮洛把書放到一旁,有些不情願的挪過碗,捏起匙子在碗里攪了攪,吃得毫無滋味。
莫葉旁觀這一幕,漸漸地目中流露出一縷遲疑。沉默了片刻,她終是忍不住問道︰「阮大哥,你……是不是一天四餐全都吃這個?」
阮洛點了點頭,沒有。
莫葉聞言。心里卻是覺著有些驚訝,不禁又道︰「為什麼不能換一換呢?一直這樣不是會煩膩麼?」
「因為我的腸胃不是很好。」阮洛淡淡一笑,回答得倒是直接。
他言罷目光微微垂落,盯著碗中如米糊一般的食物,思緒卻飛到了數年前。
在那段天天喝藥的日子里,想要喝碗白粥,對他來說都是奢侈的事。不是因為他買不起米,而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他的身體情況有些突然的變得極差,平均算下來。差不多每天都是喝藥熬著。
再後來。獲得葉正名的指引,王哲帶他去泊郡尋到鄉醫易溫潛,他的這種情況才漸漸好轉。只是三年的休養,讓他恢復了勉強算康復了的體質。但仍不能稱得上是強壯。
「現在這樣對我而言。已經算很好了。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最多只能喝粥。」阮洛很快便將思緒收了回來。
不知怎地,看著眼前的阮洛。莫葉忽然想起對她而言,應該是非常陌生的一個人。只因為這個人的事,就在今天通過一個她比較熟悉的人轉述在她耳中,她還沒完全忘掉這件事。而這個突然出現在腦海里的陌生人,便是深居皇宮里的那位二皇子殿下。
遲疑了一下,莫葉輕聲問道︰「阮大哥以前……經歷過什麼不好的事麼?」
阮洛聞言也遲疑了一下,隨即說道︰「我算是在染上水瘟後,為數不多的能活下來的人吧。水瘟…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疫病。」
關于瘟疫,莫葉雖然了解得不多,也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在她閱讀過的書籍中,只要有關于瘟疫的記載,大多數都會被釘上「無藥醫」和「死亡多」的形容詞。
這主要是因為,瘟疫的傳染性太強,不好控制。並且發病的患者大多渾身起熱,很快因高燒而神智不清、同時伴隨上吐下瀉的情況也不少,疫病患者難以順利服藥,就算能喝下藥,也常見很快就吐出來的情況。
有時候在瘟疫重災區,前往施救的醫者還沒等湯藥在病患體內生效,自己可能都要歿于疫災之中。且不說遭遇過瘟疫侵襲後的幸存者,就是閑聊到這種幾乎可以讓一座都城變死城的疾病,大多數人都是談疫色變。
此刻听阮洛用‘很可怕’來形容瘟疫,說的還是他遭遇過、並且已經在他的身體上留下嚴重損傷的瘟疫,莫葉的眼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讓他再一次想起那段驚心的經歷,他心里應該是不太好受的吧?
莫葉在心里這麼想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和緩阮洛的心情。
或者…阮洛自己已經淡忘了那段經歷?莫葉看著神情平靜如常的阮洛,心里又生出些許遲疑。
就在書房里的兩個人都沉默了時,門外傳來叩門聲。雖然是很輕的兩聲,但在此時的這種氣氛里,則顯得十分突然。
莫葉頓時轉身看向半開著門的門外,阮洛也抬起了微微垂落的目光。
門外站著個傳話的家丁,被從屋里齊齊射來的兩道目光一逼,他的瞳色禁不住縮了縮,隱隱意識到自己似乎打擾到了什麼,但看樣子,屋里的兩人好像也沒什麼事啊?
暗暗吞了口唾沫,那家丁躬身說道︰「表少爺,門外來了個青年人,說是莫姑娘的表兄,有事找莫姑娘。」
「來客是不是姓程?」阮洛問道,他似未卜先知。
家丁點頭恭聲道︰「是,他說他是老程雜貨鋪的老板,還說您認得他。」
「知道了,請他進來吧,奉茶招待。」阮洛點頭示意,微頓後又叫住那家丁,叮囑了句︰「如果那位客人有什麼需求,盡可應允,他既然是來找表妹有事,我就不打攪了。」
「是。」家丁應聲去了。
阮洛又對莫葉說道︰「我與程戌並不相熟,只是听王哲說,他是你的表哥,是你在京都唯一的親人。王哲還說,這兩天程戌會有一些家事要叮囑你,讓我不要干預,所以你自己去見他吧。」
莫葉正在納悶︰姓程的表哥,會是誰呢?
待听得阮洛道出程戌的全名。她又頓覺訝異︰暗想程戌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到來?
等她听見阮洛話里的那句「唯一的親人」,這幾天遭遇之事自自然然就在腦海里現了出來,她禁不住鼻子起了酸哽,抑著聲應諾一聲,出門向會客廳走去。
宋宅院落與院落之間相連的除了有石子小路,還修有方便在雨天行走的回廊小亭。此時外頭的天已經全黑了,回廊上頭相互之間遠遠綴著的燈籠透出淡淡光暈,只夠映出回廊的輪廓,但也不影響行走。
按照王哲的安排,看樣子以後阮洛在晚上都必須早早休息。所以宅院間在日落後就漸趨安靜。僕人們的活動自然也減少了。走在光線昏沉的回廊間,四周一片靜悄悄,莫葉的心緒平靜下來,不由得又琢磨起程戌忽然到來。可能為的是什麼事。
但她也只是隨意的想了想。並沒有想太多。反正見了程戌的面便自然會知道。
倒是那個王哲,安排得這麼細致,程戌既能以明面的身份見自己。又留出了足夠的空間讓程戌方便與自己交談……
莫葉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在旗還樓見到九娘時,九娘說過,王哲與自己的師父,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估模著王哲的年紀,可以與師父隔輩份了,兩人之間的交情應該也是輕淺才對,但王哲卻像是很了解自己似的,這是為何……
「小葉子」
莫葉心里剛想到這處,就听見耳畔傳來一聲喚,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下意識朝聲音來處看去,就看見一身錦繡衣衫,穿得像個土財主似的程戌倚靠在一根回廊亭柱旁,微笑看向自己。
「程……」莫葉隨即開口,但那個‘叔’字還沒出口,她又立即改了口,聲音稍低的喚了聲︰「表哥。」
「唉,沒想到才半天不見,我就領了一個表妹。」程戌感嘆了一聲,隨手推了亭柱一把,脊背因之挺直,並信步向莫葉走來。
看見莫葉眼中浮現出的一絲警惕,他又微笑著道︰「你倒是時刻警醒著,不過這會兒你不用擔心,四周的僕人都已被我支開了。雖然我不及老伍的本事,但二十步以內的動靜,還是能感知到的。」
莫葉在心里舒了口氣,看著走近的程戌,接著就注意到他手里拎著一個盒子,似乎還不太輕。
莫葉正要問,卻見程戌先一步開口道︰「表妹啊……表哥陪你散散步吧。」
不知怎地,莫葉听他的語氣,不由得心中一暖,但很快又覺著滑稽,撲哧笑了起來。
……
「你伍叔今天有事不能來了,不過我只是代他跑這一趟,明天晚上他一定會來的。」
「你整個都有事纏身,所以直到現在我才瞅著機會單獨見你。跟你說一聲,我與伍書有一點不同,便是我擁有明面身份,‘辦’了幾年雜貨鋪了。以後你有什麼難處,盡管來找我,不會有人懷疑。」
「宋家從上至下,都是良善之輩,你住在這里,大可安心。」
共有五進的宋家宅所里,大部分院落現在都是空置著的,程戌帶著莫葉信步踏入一處安靜的院落。在回廊間慢慢走著,程戌的話語一茬一茬不太連貫的說出口,一改他平時似是甩月兌不掉的那種玩笑意味,多了份穩重,又像是一連許給了莫葉幾個承諾。
莫葉一直都是默默听著,沒有插話,也不知道該如何合適的插話。
程戌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提供給她的都是極陌生的消息,除了那第一句話里,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待程戌的數番話說完,他便陷入沉默之中,他意識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只是點頭,對他說的話沒有表達半句她的意見,這有點奇怪。
難道是自己的話說得太快?
當程戌不了,場中氣氛倒愈發奇怪了。意識到這種情形,莫葉躊躇了一下,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一問︰「你們的那位統領大人……沒有為難伍叔吧?」
「該怎麼為難呢?他身上還擔負著別的任務。」程戌搖搖頭,心中則在想︰原來這丫頭變得異常沉悶的原因,是在心里擔心老五啊。
提及伍書。程戌倒忽然想起一事,轉言道︰「伍書對我說起過,他有樣東西在你這兒,是嗎?」。
程戌最後所道的兩個字,語調陡然一轉,對莫葉施上一種語勢上的壓力。
莫葉感受到這種逼迫意味,目光微瑟,沒有出聲,但她亦沒有隱瞞,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你不想害他。我勸你明天別忘了把那東西還給他。」程戌的語氣微微泛寒。已有了很明顯的警告意味。
但當這話說完,他看見莫葉眼中流露出的畏懼,似是使他想到了什麼,語氣又是一緩︰「你的藥。我帶來了。趁熱喝吧。」
莫葉接過程戌遞來的盒子。打開蓋子時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而這份連續服了將近五年的藥,慣常都是在飯後而行。但當她掀開藥碗上緊扣的蓋子後。發現里面已經沒什麼熱氣了,她想到也就剩最後兩碗藥,將就一下就了,于是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端起碗來。
如果是伍書帶藥來,他必定會選一個晚飯後的時間,並且因為他的活動時間大多在夜晚,所以他會等到天色盡墨後才出現。不過他帶來的藥肯定不會像程戌這樣先仔細的濾過,盛在一只小碗里,方便飲用。
莫葉正如此在心里想著,下唇剛剛壓到碗沿,還沒啟齒,就听程戌又開口了,並且語氣上已經恢復到那種習慣的戲謔之中。
「老伍的那個大壇子,我實在不想拎著它在大街上走,也沒法像他那樣拎著壇子在牆上飛,但這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吧?」
程戌說著,便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莫葉,仿佛是在問︰我的這個觀點你有沒有意見?
莫葉愣了愣,差點沒將一碗藥吹飛。
……
程戌來的突然,走得也急,全程不到半個時辰。不過莫葉與他並非真的有表兄妹的親情在,相互之間也只是見過幾次面,都還沒有混熟,自然也沒有需要長話敘別情的必要。
程戌走時,把那盒子也帶走了。似乎來自那個神秘組織的人,做事風格都有著非常一致的套路。一念至此,莫葉不禁又想到了伍書。
此次來的這一趟,程戌似乎很不樂意在莫葉的面前提及伍書的事。
他在宋宅停留的時間很短暫,而在這短暫的機會里,莫葉只要有關于伍書的問題、或是試圖去問的意思,都被程戌毫無回旋余地的推拒了。
也許是胃里空空,導致喝完藥後,肚月復中那種翻騰的感覺一直持續了許久。送程戌離開後,在返回時,莫葉行走在回廊間,一路歇了好幾回,才漸漸平下那股煩悶,也將對伍書的擔心暫時壓下。
她下意識里就向阮洛所在的書房走去。
可是,當她穿過一道圍院間的弧月門,視線剛剛觸及到書房大門時,她忽然听到一聲驚呼,然後就看見白桃的身影微微踉蹌著從書房里倒退出來。
莫葉心中一緊,腳下步履也頓時一促,一邊朝書房跑,一邊大喊︰「白桃,發生什麼事了?」
白桃在倒退出屋時,神情驚慌的她疏忽了腳下,腳後跟被門檻絆了一下,使她重重坐倒在地。然而她卻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似的,神智在慌亂之中變得有些恍惚。
听到莫葉的聲音,她偏了偏頭,忽又大叫道︰「少爺……」
莫葉跑到白桃跟前扶她起身,再才順著白桃慌亂的目光所指,朝書房內看去,隨即她不由得也是心中一驚!
書房內,阮洛已經從書桌後站起身,壓抑的咳著朝門外走來。他的臉上亦是訝異著,卻是因為不解于白桃為何在剛剛步入書房後,突然驚聲尖叫。
莫葉看見阮洛時,驚訝的是他掩在唇上的手,指縫間有些許分不出為何物的黑色液體,伴隨他輕輕咳著,沁溢出來。而看阮洛的神情,他自己似乎對此絲毫不知。
莫葉的心跳驟然溜了一拍,心頭一窒,旋即失聲道︰「阮大哥,你……」
「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了?」阮洛眼中疑惑愈重,的同時挪開了掩在嘴上的手,只見手心有一攤黑色濕痕。他自己也是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說道︰「我說味道怎麼突然變得澀喉了,原來是弄錯了。」
……
白桃驚呼的事由很簡單,只是因為看見了阮洛把硯台端起來飲了一口,想阻止已是來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剛才莫葉在離開書房後提起。
莫葉走後,阮洛獨坐喝粥,實在無聊也無味,于是在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又模到那本書上,翻開之前看到的扉頁。讀得漸漸入迷。就忘了喝粥的事。
待讀了一段後遇到晦澀不解之處,他擱下書思考,倒又想起了喝粥的事。于是事情後來很自然地演變為他一邊喝粥一邊看書,結果為把硯台當粥碗。喝了一口墨。
墨汁是碳棒和水研磨而成。入口倒沒什麼苦味。只是墨汁里沙子一般的顆粒物不少,比較澀舌不已。而當阮洛剛剛覺察到異樣時,書房門口白桃的驚呼突然傳來。使他喉嚨一哽,便咳了起來,這便使得他的模樣配合唇上沾染的墨跡,看起來愈發有些可怖。
白桃被嚇得腿有些發軟,莫葉讓她留在書房,自己則跑去廚房,打了一大壺井水拎來。一個來回,又急出了一頭的汗。
漱口數遍,才將嘴里的殘墨清除。阮洛看著滿頭大汗的莫葉和眼神里猶有余驚的白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只是錯喝了一口墨,這沒什麼要緊的。」
莫葉和白桃看了看阮洛,又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似乎都有話,但又憋著沒有說。
阮洛見狀,想了想後又道︰「剛才莫葉的表兄來了,是事前就有約見的,所以我讓她到前廳去了。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這麼大的人了,還犯這樣的錯,略丟人啊。」
白桃臉上露出恍然神情,低聲嘀咕了句︰「原來是這樣……」
看這情形,剛才她心里或許真是有要怪責莫葉的意思,只是當著阮洛的面,沒有直接說出來。
不過,不管白桃是不是會直接責怪,對于此事,莫葉心里仍是存了份歉意。白桃有責任管好宅所一眾女僕人的行為規矩,而面對這位管事大丫鬟托付之事,自己這麼快就出了紕漏,莫葉的良心必然會有不安啊。
——只希望阮洛如他所言,是真的不會有事吧!
所以,盡管阮洛已經把原因說明,莫葉還是認真向白桃表達歉意。但在轉過身面向阮洛時,她卻沒有如此,而是雙眉一鎖,認真說道︰「阮大哥,以後逢用餐時,請你必須離開書房,在飯廳時,手里也不許拿書。」
雖說在服侍細則上,莫葉有一些地方要向白桃請教求助,但她身上同時還有王哲給予的監督權。相比于一眾丫鬟,莫葉待在阮洛身邊的意義又是有些不一樣的。
剛剛犯的錯誤在前,阮洛對于莫葉的這一要求,自然沒有異議,滿口答應。
「沒事了,我也不再繼續看書了。」頓了頓後,阮洛又道︰「你們兩個還沒吃晚飯吧?先去吃飯,這里等會兒再清理吧。」
一直心悸著沒出聲的白桃忽然說道︰「還是請個郎中來看看吧?阮大哥,你喝了一口墨啊!」
「不用了,墨汁雖然黑乎乎的有些嚇人,但並非du藥。」阮洛立即擺擺手,望著白桃的臉,他想了想後又道︰「其實你剛才突然一聲驚叫,嚇得我把一口墨全吐了出來,你可比郎中的藥要見效呢!」
白桃聞言定了定神,半天不知如何言語,然而一絲紅暈從她之前被嚇得微微發白的臉頰上沁出,即刻出賣了她的心意。
阮洛卻看不見這些了,他已經笑著負手離開了。
莫葉倒是看見了這些,不過以她的年齡和機遇,還不太理解這種現象意味著什麼。或許等某一天,她也有了羞赧的體會,才會明白吧?
……
吃晚飯時,莫葉在白桃的引見下,見到了宋宅的管家。
之所以在剛到這里時沒有見到這位姓步的管家,是因為步管家除了管理宋家宅邸里的常務,還兼有聯絡宋家名下產業的責務。
宋老爺名下的產業轉遞到他的外甥阮洛名下,除了各處的管賬老板要陸續聯絡通達,官方的一些契書證明也要進行名目上的更替。
在最近一段日子里。步管家所擔的事物多如牛毛,所以將宅邸里的事暫時全交給白桃看管了。
直至宋家大管事把話說到這一步,莫葉才知道白桃在宋家的身份地位,不僅僅是待得久了、資歷高那麼簡單。
白桃雖然與宋老爺沒有血緣親系,但卻有著剪不斷的父女之情。白桃是在四歲那年被宋老爺從路邊撿回來的,九年,宋老爺對她的教導和撫養是遠多于使喚奴用的。如果不是宋老爺實在太忙了,或許已經認了白桃做義女了吧?
——只是正式認女,是需要辦一些官方文書的。
宋老爺因為生意上的事太忙,而一直忽略了這些。但他對白桃的養育照顧之情。是實實在在被一眾僕人看在眼里的事實。無奈數月前,宋老爺猝然病逝,他的這個意向是永遠沒有機會達成了。
步管事對宋家的事多為知情權,實際能操作的並不多。便只能盡自己的力。在宋老爺逝世後。盡可能張羅著讓白桃生活得安閑一些。而關于宋老爺生前的這個意願,步管事也準備等日子再閑一些時,便全盤稟告給宋家今後的主人阮洛。請他定奪。
從步管事這里得知了這些情況,白桃已是泣不成聲。莫葉心里不禁也是一陣喟嘆,世事無常、好事多磨。
阮洛到達宋宅時,步管事還身在宋老爺生前置辦在鄰郡的一家商鋪里,有事纏身。
得到消息後,步管事立即趕了回來,但他擠出來的這點閑暇也只夠他吃個晚飯,再與阮洛見一面,粗略交遞一下宋家產業的大概。連多喝杯茶歇歇腳的時間都沒有,他就又要趕回鄰郡去,繼續清辦那處商鋪里才完成了一部分的事務。
通過這匆忙的一頓飯功夫,步管事還把所有宋家的僕人召到僕佣吃飯的廳中,當著大家的面正式的介紹了莫葉到來的事。
有大管事主持,所有僕人對莫葉的印象算是清晰許多了。而這個步管事嚴謹周到、見縫插針的行事風格,也算是深深印入莫葉的腦海了。
宋老爺客死他鄉時,身邊隨侍最近的人也就是這位步管事了。宋老爺寡親無後,辛苦大半生,猝然逝世後,全靠他身邊的這位老伙計料理一切善後瑣事。
在僕人面前介紹過莫葉後,步管事便揮手讓一眾僕人各自散去吃飯。而回到飯桌上的他提及宋老爺的離逝,剛剛在吩咐僕人今後的各項注意事項時還嚴肅威正的臉龐,這會兒忽然就老淚縱橫。
上了年紀的人,一旦流淚哭泣,情殤深處、哀痛之意令一旁看著的人都容易感受沁骨淒涼。伴隨步管事聲音干啞的哭聲,同桌的白桃和另一位護院執事雖然沒,但都已止不住的淌起眼淚。
莫葉見狀不禁也紅了眼。也許是受宋家主僕之情的感染,也可能是因為她最近才經歷了與最親愛的人生死永別的痛苦,便受不起旁人提到類似于此的事。
雖然步管事叫了宋家所有的僕佣聚于一廳吃飯,看似熱鬧,但所有人都異常自律。特別是莫葉這一桌四人,不自覺的渲染上一種哀傷氣息,吃得也是心緒凌亂而食之無味。
吃罷晚飯,步管事去見阮洛。考慮到阮洛的身體不太好,今天又是入住宋家的首日,步管事沒有與阮洛談多久,就建議擇日再談,告辭離去。
隨後宋宅大門關閉,幾名護院又將整個宅所巡視了一遍,接著便熄了所有燈火,整個宅所安靜沉黯下來。
莫葉仰面躺在床上,望著雖然質地樸素但漿洗得平整干淨的帳頂,她有些難以入眠。並非因為這間白桃特別為她布置的房間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太復雜。
她本來應該感覺很困倦才對,但她只覺得此時心里有數種思緒奔跑著,這思緒宛如月兌韁之馬,雖然她的雙眼發澀,提示自己該休息了,卻無法控制頭腦中跳動著的諸多念頭。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後,不僅仍然沒有困意,胃里似乎是那喝下去的一碗藥湯又躁動起來。
莫葉喝這種藥有幾年的經驗,從未像今天這樣感覺不適,但她大約能理解,可能是因為今天沒有按照廖世所書的冊子里,著重記錄過的飯後再服的醫囑。
想著只差最後一碗藥,就可以不用再服了,莫葉也沒有太擔心這種不適是否有害。但是胃里翻滾起來,再躺著只會更覺不適,所以她只好起身,在屋里慢慢走動起來。
今夜的月光,應該比前日伍書帶她去盜書的那晚還更為明亮,但是今夜的天空忽然起雲,明月被遮在雲後,再皎潔的月光也絲毫沒能破雲而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