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頭在尖銳的噪音里,這些年他沒有被需要雕琢、敲打的石頭和金屬弄壞耳力,真是狗屎的幸運。
大半天過去後,夏奔騰氣憤的丟下手里的東西,他沒辦法專心,心情煩躁,做什麼壞什麼,一堆小山的瑕疵品,馬的,都十萬八千里遠的人了,干麼還要受她影響?
他抱住頭。
在他腦子里晃蕩的是她受創的眼色,瞬間蒼白如紙的臉。
他很得意自己捅了她一刀?多年的不甘願有因為這樣抵銷了嗎?
該死的不但沒有,反而心里一片焦躁,像一把文火,搞得他坐立難安。
其實他有什麼好不甘心的?不過是一段舊情。
「夏老大,見鬼了嗎?你今天居然自己起床?」聲音從他身後響起,比破鑼還要大的嗓子嚷嚷著,有逼近趨勢,不過立刻就被夏奔騰通紅的眼楮給駭得後退了一步。
「好紅的眼楮,老大,你不會從我們回去到現在都沒睡吧?不要那麼拼啦,要是又胃出血誰來送你去醫院?」
「閉上你的狗嘴!」
生虎縮了縮肩膀,脾氣很暴躁喔,經期……工作不順嗎?
「老大每次遇到瓶頸時脾氣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少說兩句。」康寧顯然比別人會察言觀色。
「都是你不好,說什麼夏老大一個人在工作室,他要忙起來一定不記得要吃飯睡覺上廁所,非要拖著我來,你看他這德行,罵起人來比我還凶,哪里沒吃沒睡了?
老大又不是你媽,有必要這麼緊張喔?」
一星期有那麼幾天,Blue Bird的團隊會過來工作室幫忙,他們各有本業,生虎是果農,一甲多的地從葡萄種到水蜜桃,種什麼賠什麼,一氣之下來學金工,至于叼根煙說是在戒煙的康寧是自創品牌的養雞達人。
兩人半路出師,年紀又比夏奔騰大上一截,卻開口閉口把他當大仔。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兩個農業大王,對這點很堅持。
「老大,我來的時候看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口欸,是認識的人嗎?」生虎敏銳的察覺不對,立刻見風轉舵。
夏奔騰聞言一把火直竄腦門,「她什麼樣子?」要是平常他才管你媽媽要嫁給誰,能叫他陰郁到快要長香菇的只有一個人。
他真孬,經過年輕時的女敕呆土笨,應該更懂手段的他還是輕易的被那個該死的女人給影響。
「就都市小姐,身材好得教人流口水。」男性本色,就隨便看那麼一眼,就能形容出個所以然來。
鄉下難得有美女出現,那效果不只教人眼楮一亮,還滋潤得很呢!
「說重點,為什麼不趕她走?」夏奔騰忍不住破口大罵。
「大仔,那條馬路又不歸我管……看女人我都看重點啊,不然要看哪里?」
手套來不及月兌,夏奔騰沖了出去。
很硬的排頭,很難堪的字眼,這樣她還不走嗎?
她有必要為一家破公司這麼賣命嗎?
他不想看到她,討厭這麼容易被她影響的自己,他今天受夠了!
看著面色鐵青的夏奔騰,兩個不明白發生什麼大事的歐吉桑只能在胸口畫上十字,老大的火氣看起來不小,這下外面那位小姐要倒大楣了。
他們家大仔藝術家脾氣是很難搞沒錯,但是也沒小氣到連馬路都不給人過,那個水姑娘是怎麼踩到地雷的,讓老大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
老大不會出去把人吃了吧?
秋老虎,很咬人。
簡陋的波浪板擋不住日頭,一半遮一半曬,不過幾個小時,就算體質不屬燥熱的她也覺得吃不消了。
還有她的肚子很脹,賣荔枝的大嬸非常熱烈的介紹自家產品,什麼黑葉,什麼玉荷包,還有糯米餈,挑揀下來也就是比較丑的荔枝整簍端給她吃。
「你盡量吃,吃多少都沒關系,要不然放著也是壞掉。」
她推辭不掉,荔枝酸酸甜甜的真好吃,不過,一顆荔枝三把火,現在的她是一座活火山了。
楊貴妃一定體質屬寒,才能大啖荔枝,不然早就是豆子貴妃了,哪還能教唐明皇念念不忘,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見她一面?
「謝謝大嬸,我吃不下了。」對于這種滿到快要溢出來的好意,她只能婉謝。
「果然是城市來的小姐,吃東西跟小鳥一樣少,我隨隨便便都能吃掉一大把……」大嬸對自家的「瓜」超有信心,自賣自夸之余,小埋怨她不識貨。
大嬸,這跟住哪里無關好不好?暴飲暴食不好,她真的不是楊貴妃。
何況她心里惦記的是別的事,留在這里守株待兔是把死馬當作活馬醫,她就不相信夏奔騰一整天不出門!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日正當中,她在這里又耗掉半天,大嬸也從她家阿太一直聊到荔枝要怎麼噴農藥……她懷疑自己還要無止境的等下去?
這根本是螞蟻與長毛象的戰爭。
她哪來的美國時間繼續在這里等下去?手機里有十一通的未接電話都是公司打來的。
她鴕鳥,她不敢接。
她抱著頭,無聲的哀鳴——
「你狠,這是我經紀人的電話,你去聯絡他,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從我眼前消失,我不想見到你,听清楚了,別讓我再見到你!」一只大掌忽然出現在她眼前,遞過來一張紙條。
「夏……這是什麼?」又見到他,還是一臉不善,眼楮更紅,下巴胡碴更多,她已經不抱希望他能給什麼好臉色了。
「你耳聾嗎?我經紀人Ken的電話號碼。」她的臉很紅,她到底在外面曬了多久的太陽?
「你不願意跟我談就對了。」她的眼楮有點花,嗓子有點啞,快速的站起來使得頭有些暈,經年累月在家里還有公司來回,待的是冷氣房,眼楮看得到的只有電腦螢幕,身體好像不知不覺變成弱雞了。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知道了。」把他給的字條收下,折好放進皮包,成績爛到爆,可是,願意給電話已經是他很大的讓步了吧?「總之,還是謝謝你。」
他的下巴抽緊。
「我可以問一個額外的問題嗎?」
他上下打量她,撇嘴。「不許言語無味。」
真是有夠狂妄的。
「那只鳥為什麼只有一只翅膀?」她指的是那只招牌鳥。
「是我折斷的。」
「為什麼?」她驚訝到微微地張開小嘴。
「你不需要知道理由。」斬釘截鐵,絲毫沒有轉圜余地。
這就是藝術家的怪癖跟脾氣吧,像那些抽象派畫家,人家也不當白是白、黑是黑,鬼才看得懂的藝術品滿街跑,那只折翼的鳥還算客氣的了。
人家不說,她也不能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有繼續指著她的鼻子罵已經是給面子了。
「那不說再見了,我想我們也不會有什麼機會再見。」提起買了準備帶回去請同事吃的荔枝,她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夏奔騰看著她的背影。人,如他願的離開了,為什麼他的心卻像吞進一把未熟的澀棗?
凌子潤坐進車子,發動引擎,這時候才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光光了。
八年時光過去,回來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夏奔騰。
那麼她自己呢?
在別人眼里她又是什麼樣子?
她恍恍惚惚,開車回到了台北。
把拿到手的電話號碼交給上司,回到辦公室的凌子潤就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私人用品。
「凌姊,你這是做什麼?」小編輯好奇的湊過來。
「休假。」
「你不是已經拿到那位大師的經紀人電話,難道是里面那位龍心大悅給你特休?」
「那只豬要我走路,回家吃自己。」她也不是悶不吭聲的軟柿子,隨便別人搓揉捏扁,她還有三個月又十天的年假,不休白不休,她要一次休個夠,其他的等她養精蓄銳後再說。
該她的,她一樣不缺都要,在職場她可不是白混的。
「太過分了!這根本是假公濟私,凌姊,你走了,他要是拿我們開刀怎麼辦?」業務經理的名聲比破鞋還要爛,只手遮天的事情做得駕輕就熟,當他卯起勁來想對付某人的時候,誰也逃不過。
他的壞名聲,公司一半的員工都知道。
「別杞人憂天了,很快就會有新的組長來,有事就像以前你們推給我一樣推給他就對了。」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涼,什麼職場倫理,都爭不過現實,她不會傻到去研究這位小編輯的話里有多少真實性。
「不然……辦個歡送會吧。」
人要走了,再撈個吃吃喝喝,也算人情一場。
「好,你們約好時間、地點再給我簡訊,我會到。」
八年的時間,東西多得一個紙箱放不下,她把重要的物品收一收,可有可無的就先丟著。
「凌姊,你會回來看我們吧?」她要離職的消息傳開,小組人員都放下手邊的工作圍過來。
她不敢拍胸脯說自己有多受歡迎,但是人緣也不算太差,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凌子潤本來還沒什麼離情的心忽然蒙上了陰霾。
「地球是圓的,以後有得是機會見面,先說了,以後哪個嫁哪個娶都別丟炸彈給我,我們可是『田沒溝水沒流』了。」她故作輕快。
八年啊,還真不是短時間。
她的話沖散了淡淡的離愁,一個個七嘴八舌了起來。
很好,這才是她要的效果。
揮別了大家,搭著電梯下樓,大廳很安靜,只有守衛無聊的看著監視器的畫面,她朝對方點點頭,走出公司電動大門。
她不是什麼大咖,別以為公司會配給她什麼停車位,她的小車通常就停在遭風吹雨打太陽曬的空地上。
「子潤、子潤,等一下!」把紙箱放在車頂正要開門,有人喊住她。
她遙遙望過去,靜靜的不動。
「這是怎麼回事?」男人彎著腰,一只手摀著小月復,顯然得到消息後一路從辦公大樓的最頂樓追了下來,一口氣都沒喘過。
「你要不要先喘口氣?」
黑西裝、白襯衫、黑亮的皮鞋,是到處可見的精英類型,不過他掉在額頭前紊亂的頭發稍稍泄漏了他不是那麼精明干練的一面,甚至有些稚氣。
他是夏英杰。
「什麼怎麼回事?你的體力退步了。」
「你還有心情說笑話?」他俊美到有些逼人的臉,在瞪大眼楮後,看起來更有鄰家弟弟的味道。
「你不會想看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吧?」要不是他出現,她真的差一點點就淚奔了。
「我在開會時听說你不干了,是真的?」看見她放在車頂的紙箱,果然是真的。
「你丟了一屋子的人跑出來?」這下罪過大了。「要給我送行不用急在一時,打電話說一聲就好。」
「反正我只是去擺擺樣子,沒人把我當一回事。」他一听就急了,哪還有時間去想別的?
「你是夏英杰不是別人,你不拿出實力來要別人怎麼承認你?」她知道他在說什麼,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連他這種富裕家庭的二世祖也有過不去的關卡。
這幢大樓有好幾個企業體系,創意廣告雖然自詡是大公司大企業,也只佔了大樓的三層,夏氏企業卻囊括了最精華的樓層,小蝦米跟大鯨魚壓根不用比。
「我爸媽心里只有我哥。」這就是他的心結。「算了,我們不談這個,你有盤算跟計劃嗎?」
「要是我說沒有呢?哈,你別擔心,往好處想,就當休息,我可是資優的好學生,上班七年全勤,有時間可以想想要怎麼再出發。」就當她給自己一點時間沉潛,一點時間想想未來,雖然這麼說好像自欺欺人,但要是不這麼自我安慰難道要她回去哭?
她從很久以前就不會哭了。
因為哭也沒用,哭完了還是得自己面對一切。
也算她活該,這就是死守這份工作,不曉得多為未來打算的後果。
有得到教訓總比什麼心得都沒有的好。
瞧瞧她多麼的堅強……
「子潤,我就是喜歡樂觀開朗,一直往前看的你,不如……我帶你去玩,這麼多年你哪里都沒去過,我們剛好可以趁這機會大玩特玩,把以前沒玩到的都補回來。」一說到玩耍,夏英杰眼楮發亮,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再說吧,我今天才從新竹回來,昨天被蚊子鬧了一夜沒睡好,我先回去補眠,有事再聯絡。」她的眼神有點空,心情有點飄,這會兒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手機要記得開。」他憐惜的說。
「知道了。」
「晚上一起出來吃飯。」
「英杰……」她想拒絕。
這些年守在她身邊的是夏英杰,但她只當他是朋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就朋友出來吃頓好的,沒有別的意思。」對她,他很習慣退讓。
沒錯,他從大學的時候就愛著她,她聰慧美麗,她溫柔堅韌,可是那時候的她跟他哥哥是一對。
他很認分的退到一邊。
後來,他以為自己可以乘虛而入,可惜她的眼楮始終不曾落到他身上。
「餐館我來挑,時間我來定,你只要打扮得美美的出現就好。」他幾乎迫不及待的希望現在就天黑了。
凌子潤莞爾一笑。「好吧,就听你的……謝謝。」
夏英杰是細心的,他知道現在的她心情不好,也不想她一個人悶在房子里發呆鑽牛角尖,所以才想盡辦法要她出門。
他的心意她懂,但是,無法回應,真的沒辦法。
以前她很少在家。
租來的套房不大,一眼可以看透,一張單人床,一人水杯,一人牙刷,一個人的衣櫥,幸運的是有個小廚房可以燒水煮個泡面什麼的。
她是一個不懂生活的人,偶爾在花市買的盆栽,常常撐不到一個星期就枯萎了,然後曬衣服的小陽台空盆子越堆越多。
冰箱里只有幾瓶飲料,一包沒吃完的鹵雞翅宵夜,其他空空如也。
她不在家看報章雜志,公司里那些廣告文件就已經快滿到她的喉嚨,不用回到家還要荼毒自己。
她是公私分明的人,可惜的是大部分的青春都給了工作。
看著狹窄的空間,她忽然覺得淒涼。
二十九歲的她事業有成,本來慶幸沒有婚姻的壓力,但是事業現在玩完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兩頭落空。
工作上的成就感已經沒辦法抵銷這時候涌上來的疲憊。
說後悔嗎?好像也不會。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只有往前走的權利,最好連一眼都不要回頭。
所以,就連見到夏奔騰的震撼過後,她也強逼著自己不要回味、不要去想。
回家發狂的睡了一整天,她披頭散發,睡衣扣子掉了兩顆,怔怔的坐了好一會。
公司里不會有誰見過她這等模樣吧?
這個是只有她知道的自己。
忽然空出來的時間,她發狠把堆積了許久的髒衣服全送進了洗衣機,听著洗衣機攪拌的聲音,直到肚子咕嚕叫才發現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天。
通常這時候她在做什麼?
編輯進辦公室的時間通常在十點左右,她是萬年小組長,要比別人早到公司,這時候的她也許在看美編的MSN訊息,在她給的範本里找到可以用的版型,也許在聯絡所有的單元制作人,整個案子成敗都要她扛……總之,不會在這里發傻就是了。
一樣東西堅持太久後忽然放下,還是會不適應。
就像以前那段說斷就斷了的感情,她也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適應。
是因為見到那個人吧?才忽然想起久遠的往事,她幾乎要記起他的體溫,他深褐色溫暖的眼瞳,低如大提琴的嗓音,他習慣的小動作……分開習,可是不管再如何的重復溫習,時光還是帶走了很多記憶。
很多東西自然而然的模糊了。
再度見到他,那些藕斷絲連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忽然噗哧笑了出來。她傻啊,想這些有什麼用?只是凌遲自己而已……她起身拿起小幾上的錢包跟鑰匙,趿上便鞋,隨便攏了下長發,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