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胤祥隨扈塞外,緊接著七月便趕去熱河。康熙這次去熱河,總共帶了八個阿哥,包括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十三阿哥胤祥等,當然未滿八歲的十八阿哥胤也在其中。
我具體記不得什麼時候了,或許就是這兩個月了,十八阿哥便要夭折了。
已是康熙四十七年七月中旬。
暖汐也已經是十多個月的孩子了,下了地踉踉蹌蹌,一拐一彎地跑起來模樣煞是可愛。不過看她那個樣子,老怕她會摔著,于是也就抱一陣子再讓好動的她小走一陣子。說話倒是說得早,六七個月便開始咿咿呀呀的了,不過現下一句話說下來除了我和蘭兒府里估計沒幾個人能懂全乎的。胤祥自然也是,他近來越發的忙碌了,在家的時間本就少,大多還是在書房里度過的。而四阿哥來府里找胤祥談事的次數也越發的多了,一談就是大半天,幾次甚至談到深夜。
康熙的詔書已下,錦琳受封和碩敦恪公主,定于康熙四十七年七月底,下嫁多爾濟。
近來婚期漸近,而德妃宣我入宮的次數也愈發頻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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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等著小迷糊團子暖汐醒來,哄著喂她吃了早膳,因著胤祥隨扈後整日懸著心實在是沒什麼心思,也沒叫著蘭兒只稍稍將自己拾掇得簡單得體了些便攜了暖汐一同進宮。
同樣的地點,相似的風景,相像的情形——小手拉著大手,縱然不想也一步步踏入了這紫禁城的大門。只是,在不一樣的流年里,走著不一樣的人,有著不一樣的心……
絳雪軒離著永和宮並不遠,剛去永和宮向德妃請了安說了會子話便帶著暖汐走往絳雪軒。
「額娘…見到……暖汐……錦玥姑姑……開心」我笑著柔聲說「是呀,暖汐馬上就要見到錦玥姑姑了,她給你留著好吃的糕點呢。」
可是,馬上又要分開了啊!
她笑,高興的笑,笑得天真而快樂!真希望啊,她能一直這般笑著。只是,腳下踏著這方皇土,體內流著這脈皇血,連希望都覺得是一種奢侈。
我微低下頭,輕輕牽起她的手,淚眼不覺一酸,便緩緩地抬眼望向遠方。瞧這滿目富麗堂皇的殿宇樓台、金波粼粼的琉璃瓦朱紅牆。
錦琳、錦玥,一朵是似雪潔雅的秋海棠,一朵是幻粉柔婉的櫻花。于這亂世之中,她們又豈是願作這曇花一現的每佳人?
不覺苦笑,錦玥這一嫁不就是從這繁復華美的純金牢籠縱身一躍,跳進水更深火更熱的另一桎梏嗎?
于那蒼茫一片、浩渺無邊的草原,卻竟然沒有一方她可以容身之處。或許,錦琳相較于她是幸運的,至少她還有盡力嘗試的機會,而錦玥呢?
出了景和門,走至長廊的盡頭,這一抬眼,卻見著了已經整整三年沒見到的……八阿哥。
他恰似也瞧見了我們,身形微微一頓,停了步子。
那人正長身玉立于一樹木槿花邊,著一襲銀白色的清雅長袍,溫暖淺淡的微笑。
他沒有變,一點兒也沒有變。一樣沒變的還有我深深淺淺、淡淡濃濃的愧疚,興許歲月沒有洗淡它反倒是愈來愈深了,于他、于兆佳氏、于八福晉郭絡羅氏.凝月,于我和十三還未出世的孩子……
是啊,他走來的那個方向可不正是良妃的儲秀宮嗎,他又是留京處理政務。相遇從來不是湊巧,有因才有果,有緣才有分。
那,我是不是可以自私、逃避、自欺地想成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與那香消玉殞的兆佳.若言只是因為有緣無份呢?
那一瞬間,我甚至開始厭惡我自己,害怕我自己。極為可笑地,這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下來竟才剛發現,原來我是這麼一個人啊!
心下驀地一緊,不知不覺間手也加重了力道。
「啊!額娘……痛!……」
我才猛地回過神來。「是額娘不好,暖汐不痛了!不痛了!」忙地柔柔地模著她稚女敕的小手,又將她抱起朝著,邁著步子八阿哥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這一別後,又將是幾年不見。也許,現在再不說就根本沒有機會了,畢竟康熙四十七年已經來了。
或許,于八阿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試試」了。雖然,真的不抱什麼希望,也許根本無法改變他的想法,可能絲毫不能阻止他的行動……但,畢竟,我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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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到離他幾步遠處,我輕輕放下手里抱著的暖汐,躬身一福,恭恭敬敬道了聲「八哥!」身邊的暖汐也學著我的樣子,晃晃悠悠地一蹲。
他眸中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滯緩,輕閉了眼後,掙開又立馬恢復如常,語氣平和得听不出半分異樣,說道,「起來吧。」若是常人看了,絕對以為剛剛那是風沙迷了眼,可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是傷了這麼深啊!
他仍然望著我,靜靜地望著我的眸子,淡淡的似有若無地笑著。而我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始終無法直視他,于是側轉了視線望著他身邊的那棵開得正盛的木槿花,只緊緊地盯著花瓣兒溫柔綻開的弧度不想移開視線。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微側低下頭來移轉目光瞧著我身邊的暖汐。
「是叫,暖汐吧?」
我微微一愣,驚訝于他這突然轉變的反應,更是驚訝于他的平靜,忙回道「是啊,暖汐。」
「模樣長得倒確是極像你呢。」
一說到暖汐,我也當下心頭一暖,剛才的幾分尷尬、幾分猶疑全都被暫拋了,我婉婉一笑,輕撫著暖汐的頭,又隨手折了一朵粉女敕的小花給她擺弄。說話間,也沒估計什麼語氣不語氣的,連的那句有些說不出口的八哥也說的挺順「見了都說更像十三呢,八哥倒是頭一個說暖汐更像我的。她的眼楮倒是幾分像我,不過鼻子覺著像十三,嘴巴也更像十三……」
「若言!」他的語氣竟是我從未听到過的冰冷,這樣的八阿哥是我所不認識的。
「啊!?」他這突然地打斷讓我愣在當下,還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我幾分意外、幾分愕然、幾分茫然地睜大了眼楮,不期與他四目相接。
他深邃幽深的眸子里面竟是全然不加掩飾的黯然與落寞,濃濃的、深深的,我根本無法去面對這從未見過、也不敢相信會見到的目光,慌忙地避開了視線。
哪怕荏苒的年光鍛造使得我再向她靠近,可,我終究也不是兆佳.若言!
「我們之間能說的話便只有這些了嗎?」淡淡的語氣、淡淡的口吻,卻像一根尖銳帶毒的銀針狠狠地直扎我著的心頭,一字便是一下。
我以為當時已然了卻。
可,
情絲要是能斬斷便不叫情絲了,或許它更該叫情死。
情緣要是能了結便不叫情緣了,或許它更該叫情願。
而這對有情人終還是被我給拆散了,那座未走完的情橋終還是被我給拆斷了。
眼前,這個陽光下、和風中、浩天闊地間長身而立的好男兒,或許他注定是那場角逐的落敗者,可在歷史落幕後的光影里他卻依然是最完美的英雄,哪怕曾經幾多悲情。
可,正因為我不是兆佳.若言,我雖無力改變歷史的輪回,卻知道歷史的最終結局。
我很清楚我不能試圖改變什麼,但依然想「試試」。不是因為愧疚,不是因為自責,不是作為一個歷史的看客,而是作為這個時代、他的人生的參與者。雖然我不是你的歸人,只是一個踏馬揚鞭的匆匆過客只因那太過相似的達達馬蹄才導致了這樣一個美麗的錯誤。
「……我……八哥……我還有句話說,且听與否,自隨你意。若听,便可放在那兒;若不听,大可拋卻了忘。」
他暗然的神色有一絲的晃閃,卻在听到那一聲八哥時被宇宙洪荒之勢打回了原地,連朵浪花都沒來得及打起。
轉而,他語氣平平,道「但說無妨。」
我輕呼了口氣,靜了靜心神,竟也能夠穩穩平靜地凝視著他,我知道唯有這般,或許他才會有一絲絲、一絲絲的可能放在心里細細想著。「現下的紫禁城,情勢想必八哥定是了然清楚……」
我說著,他定定望著我,眸底的神色漸濃、漸深,聰明如她,敏銳如他,又怎會不知我在說「什麼」。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說,便也沒有什麼能阻止我的了,我神色淡然地回視著他,「我要說的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是莫強求。’」
他身形一愣,終日掛于嘴角的那抹淡淡笑意竟忽地一點也無,換成的是幾絲震驚、幾絲訝然,眼底殘留的黯然,最後竟還有幾絲苦意。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語氣听不出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太過復雜,是我不想去理解,還是他此時根本就已經沒有了一絲情緒。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不是一個疑問句,也不是一個設問句,更不是一個反問句,而是一個夾雜了太多太多的陳述句。
「我自知道。」
他輕點頭,復又搖頭,神色漠然「你既與我說這些,那究竟又為何這般稱呼?」
我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他還在等我的回答。是……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一陣夏風緩緩吹過,夾雜著碎碎縷縷花香。恍惚間卻又不似恍惚,我竟覺著它冷得徹心徹骨,卻也冷得我清醒得透徹,我直直的回視著他,「因為‘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是莫強求。’」
此時,我見到的他,眼底那復雜的神色全然盡消,沒有一絲的溫度,卻只了然地點點頭,不再看我。復又戴上那如同往日一般的淡笑,竟也沒覺著比平日淡反倒是更濃了一些。
他又細看了一眼暖汐,然後目光越過我們倆人,望了一望我們身後此刻綠葉爬了滿牆、綴于枝頭正迎風瀟舞著的凌霄花。那句話似乎是剛說出便消散在了從他身後吹來的一陣風里,可我卻听得比誰都清楚,哪怕是他自己。
「只是,有些事,一旦執著了太久,縱是想放,卻終也放不下了。」
這一句,是雙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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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木槿花的花語是︰溫柔的堅持,木槿花朝開幕落,但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下一次更絢爛地開放。就
像太陽不斷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來四季輪轉,卻是生生不息。
2.凌霄,指志向高遠。同名植物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