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郁致進宮也有半月,平日里除了和舒姐姐、婉貞走的近,倒也沒與其他人交好。經過上次玳瑁釵的事情,郁致與梓嫣到是惺惺相惜,只是梓嫣性子孤僻,不喜歡與人聚在一起,但言談舉止多了分敬意,郁致也打心底喜歡這位她的孤傲不羈。岑淑媛不知怎地和鄭盈盈、宋捷儀結成一黨,三人家中皆是宮內、城內身份顯赫之族,免不了驕縱成性。每每有口角,有雲舒和婉貞拉著,郁致也能忍下氣來,少了許多無謂的口舌之爭。這天傍晚,四人正在房內聯系女紅,只听門「吱呀」一聲開了。
郁致見居然是宮女銀瓶端了幾件衣裳走了進來,高興地說︰「銀瓶,你怎麼回來,你不是一直服侍西廂房的嗎?」
銀瓶「撲哧」一笑,說道︰「奴婢運氣好,被調來東廂房服侍。」
這定然是姨娘幫忙,讓她來照顧我的起居,郁致心里不由感激姨娘,又感嘆自己幸運。
銀瓶將衣裳擺在桌上,道︰「今天房司言來通傳,說後日將由尚宮局帶領新選進的宮人們覲見中宮,也就是皇後娘娘。只是這些年韋賢妃主持六宮,少不得也要見,而皇上最寵信的秦昭儀也會出席。」
雲舒疑惑的問︰「總是見房司言,也見了杜司記,怎麼就是不見尚宮大人呢?」
銀瓶將衣服一件件分給她們四人,笑著說︰「尚宮大人主導中宮,日理萬機,所以輕易不見人。這是韋賢妃吩咐上尚服局趕制的衣裳,一人一件,奴婢還有別的廂房要去派送,就先告退了。」
待門一關,四個女子都迫不及待展開新衣,在身上比劃著。郁致將自己的衣服展開來看,是一見柔藍色繡堇花長裙,紗織的淡青色襦衣,配上淡藍披帛,清雅別致,見了就喜歡。
這時雲舒見了婉貞的衣服是一件鵝黃色長衣配緹色襦衣,一直大贊好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的確,雲舒的膚色確實適合那鵝黃,趁著更顯得雪白些。碗貞看她喜歡,一把將手中的襦衣塞到她懷里,說和雲舒換。雲舒也不見外,笑著謝了,將自己的衣服遞給婉貞,又將她那緹色襦衣拿起來,比在上身來回踱步,又走到窗前映著陽光細細觀看,好生喜歡的樣子。
婉貞剛想試試粉色長裙,雲舒好像想到什麼,表情嚴肅下來,走回床邊和碗貞細細說道︰「這衣服都是韋賢妃賞賜下來的,說不定都記了名頭也未可知。我們貿然換服,明日若被尚服局發現了,少不了一頓責罵。還是不換的好。」婉貞點點頭,直說是。
郁致笑了笑,說︰「婉貞妹妹天仙一般的容貌,舒姐姐大家閨秀的美態,穿什麼都美,到時候肯定把皇上迷死了!」一听這話,婉貞羞得直跺腳,雲舒更是上前笑道︰「看我不掐你這張不饒人的嘴!」
郁致忙跑到梓嫣身邊,看到她拿到的是一套淡綠色的衣服,知道她一定喜歡這清雅素淨的顏色,與她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後日,承香殿所有宮人不到卯時就紛紛起床梳妝,郁致房內也不例外,連梓嫣都知今日之事馬虎不得,早早起來準備。雲舒正在幫婉貞理理身上的衣服紋路,郁致也坐在銅鏡前,仔細地斜盤了個墮馬髻,又插上一支家中帶的牛角簪,干干淨淨,只希望不要召嫌惡就好。
銀瓶匆匆忙進來,說︰「快出來吧,已經在排隊了,千萬別遲了!」
眾宮人先在承香殿排成隊列,然後由文典言在前面帶著,排成三列浩浩蕩蕩向蓬萊殿進發。郁致匆匆走著,瞧見右邊一列正是岑淑媛、鄭盈盈和宋捷儀三人,不禁拉了身後的梓嫣一把,希望她沉住氣。
鄭盈盈也瞧見了是她們四人,輕蔑道︰「瞧瞧,如此蒲柳之姿,怎麼能入皇後娘娘法眼。今日說是覲見中宮,不過誰都知曉,能不能見皇上,還要請中宮娘娘先過了目,滿意之後才能有幸面見聖駕。你們就這麼敷衍打扮,也不怕娘娘怪罪。」
郁致強壓心中火氣,只是抿嘴不語。宋捷儀跟著說道︰「感情她們也不想如此敷衍,只可惜囊中羞澀,想來也無計可施了吧。只是柴大小姐身嬌肉貴,家中金銀綢緞見慣,怎麼也和妹妹們分甘同味啊。」
雲舒尷尬地說道︰「三位妹妹都是喜歡素雅之人,不喜歡太過華麗的打扮。」
此時眾人經過跑馬樓,太陽升起,婉貞的襦衣頓時感覺熠熠生輝,鄭盈盈看著一臉不服的樣子,說道︰「想必這狐媚蹄子買通了尚服局,要了這麼好看的一身衣服,想不惹人注意都難!」
婉貞只是一味低頭往前走,也不敢回嘴半句。郁致見婉貞衣服穿得好看,配上她絕美的臉龐身段,竟顯得光彩奪目,美的讓人看呆了,心里直高興,但轉念一想,她的衣服這麼惹眼,不禁又為她擔心起來。
步行約近一個時辰,終于到了蓬萊殿正門,百名宮人徐徐進入大殿正廳,空間居然還綽綽有余。殿內以明黃朱紅顏色為主調,四牆、柱子皆雕刻著龍鳳呈祥的圖案,可謂是金碧輝煌。大殿正前方擺放著皇後的鳳椅,高高在上,旁邊各有空地,左右兩個各擺放了兩個軟榻椅,略矮一些。
近五百宮人齊聚殿內,鴉雀無聲,只听得︰「皇後娘娘駕到……!」宮人忙跪拜行禮。郁致微微抬頭,只見皇後娘娘穿著交龍斗鳳群,外套華麗赤色闕翟,朱紅瓖金邊大帶高高系在腰上,頭戴鳳冠,九朝鳳尾金釵左右各一,高貴華麗,只是面色有些蒼白,雖然樣貌周正秀氣,但好像快要被頭上的鳳冠壓垮一樣,顯得有些孱弱。
宮人按照學到的宮中禮儀,行跪拜大禮,齊聲道︰「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後和顏悅色道︰「免禮。」宮人道︰「謝皇後娘娘。」才紛紛起身。
門外報︰「秦昭儀到……!」秦昭儀身穿桃紅色繡桃花雙燕長裙,枚紅色襦衣,面若昭雪,體態輕盈,走起路來柳腰輕擺,靈動非常,她身後跟著四位婢女也是眉目清秀,身姿綽約。秦昭儀快步向前,屈身行禮道︰「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後微微一笑,說道︰「妹妹,快免禮,賜座。」秦昭儀謝過,方才緩緩步至皇後右側的軟榻椅上,坐了下來。
秦昭儀張望片刻,說道︰「怎麼,賢妃娘娘還沒到嗎?」皇後點點頭︰「韋賢妃執掌六宮,難免事物瑣碎。就等等吧。」
眾宮人等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還不見韋賢妃。郁致感覺自己的脊梁骨已經隱隱作痛,周圍眾人也是低頭互相望著,不敢怒不敢言。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韋賢妃才姍姍來遲,她徑自來到皇後左側邊,微微開口道︰「參見皇後娘娘。」然後坐在座椅上。秦昭儀忙起身道︰「參見韋賢妃。」韋賢妃點點頭,秦昭儀才坐下。
韋賢妃道︰「六宮二十四司都到了嗎?」安公公道︰「回娘娘,都在後面候著呢。」韋賢妃瞟一眼皇後,道︰「皇後娘娘,可以開始了吧。」
皇後輕輕點頭。只見從左側的偏廳陸陸續續走出六宮二十四司的女官,領頭的就是統領中宮的尚宮局岑尚宮。岑尚宮已經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了,看著比杜司記還要年長些,一身深藍色的裝束,打扮的素淨卻不失威嚴,只是眼眸深邃,無法讓人知道她的心思有多深,有多密。
岑尚宮的帶領眾人行了禮,然後轉身面對宮人,一揚手,房司言上前,尖聲道︰「吉時已到,各宮人根據點到名號,上前一一參見皇後娘娘,賢妃娘娘及秦昭儀。」
趁著別人上前行禮的空擋,郁致小心地抬頭打量這三位權傾**的娘娘。她望向皇後那邊,覺得皇後慈眉善目,只是氣性也太弱了。韋賢妃自然是氣勢凌人,而秦昭儀美的靈動可人,難免是皇上最寵信的女子。自己要在這深宮里面活命,可千萬要隱藏鋒芒。正想著,只听房司言道︰「潤州童氏童婉貞。」
婉貞小碎步上前,輕聲說道︰「奴婢參見皇後娘娘,韋賢妃和秦昭儀。」皇後點點頭,道︰「抬起頭來。」
只見她羞澀地仰起頭,卻也不敢與皇後對視。此時陽光照滿大殿,婉貞身上緹色襦衣顯得奪目極了,甚是好看。
秦昭儀一愣,倒也點頭和皇後稱贊說︰「難得一見,絕色佳人。」
「大膽!」韋賢妃一拍案旁,橫眉道︰「童氏你好大膽子,居然敢穿內嵌了明黃金線的襦衣!要知道明黃金線是只有皇後娘娘才能使用的顏色,你這是當眾以下犯上,藐視鳳駕!」
婉貞一听這話,頓時臉嚇得慘白,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連連說︰「我……奴婢沒有,奴婢不敢……」郁致見了,剛要上前,雲舒一把把她拉住,使勁給她使眼色。梓嫣也怔住了,拼命咬腮,對著郁致微微搖頭。
韋賢妃眼角中滿是藏不住的得意,她厲聲道︰「童氏以下犯上,對皇後娘娘大不敬,杖責三十,以儆效尤!」
安公公剛要拉人,一旁的秦昭儀一聲嬌笑傳來,對韋賢妃說道︰「姐姐這刑法未免重了些。既然是沖撞了鳳駕,皇後娘娘尚未開口,姐姐又為何如此動氣?」
皇後點點頭道︰「童氏進宮不久,確實不懂事,妹妹也不需要動這麼大的氣,宮人要慢慢教。」
韋賢妃不以為然道︰「皇後娘娘仁慈,但這童氏也膽大包天,第一次參見娘娘就如此不小心,臣妾以外要重責,才能警示**眾人。」
秦昭儀縴腰一轉,笑盈盈對韋賢妃說︰「賢妃娘娘,昨日皇上和妹妹閑聊,說听聞一宮人剛剛入宮就被毀了容貌,還被趕去掖庭局徒刑十年,唏噓了好一陣子。若今日再出這樣的事,知道的稱賢妃娘娘治理有方,手段果決,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姐容不下人,有損姐姐名聲。」
韋賢妃氣得臉色鐵青,只是緊緊抓著扶手,這賤人要是再拿這件事做文章,給皇上吹枕頭風,再追查下去……韋賢妃壓下怒火,恨恨地瞄了眼秦昭儀,轉頭對婉貞道︰「既然這樣,就罰童氏在承香殿偏廳的小間禁足七日,無本宮手令不得探望。童氏你要好自為之,徹底悔悟,不負皇後娘娘、本宮及秦昭儀一番心思。」
婉貞滿臉都是淚水,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只是磕頭謝恩,居然一頭栽在地下,暈了過去。
皇後見了,心里擔心這丫頭撐不過這幾日,便吩咐下去︰「讓太醫院來瞧瞧,好生照顧著。」
韋賢妃「哼」了一聲,太陽穴「突突」地發疼,連忙用手揉了揉,想靜下心來,但還是滿心煩躁,便起身對皇後道︰「妹妹今日身體不適,恐怕要先行告退,還請娘娘見諒。」說罷,一擺袖子,帶著隨行女官太監離席而去。
皇後暫且不理韋賢妃,想起一件事,問岑尚宮道︰「有位來自蘇州的郁氏,听宋先生提起,說是文采、人品都甚好,是哪位?」岑尚宮听罷,吩咐杜司記查詢名冊,說道︰「蘇州郁致,上前參見皇後娘娘。」
听到這話,郁致深吸一口氣,努力將剛才碗貞的事甩在腦後,撥了撥披帛,緩緩向前,跪拜請安道︰「奴婢郁氏,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參見秦昭儀,吉祥如意,如澤綿長。」
皇後向前傾身道︰「抬起頭讓本宮瞧瞧。」
她緩緩抬頭,沒有半點怯懦,坦蕩蕩的望著皇後娘娘。
皇後歡喜地點點頭︰「不錯,生的眉清目秀,難得,目光清澈,氣質大方,竟一點女兒家狐媚氣兒都沒有。宋學士好眼光。」
秦昭儀也點頭稱是︰「不錯,就是脾性似乎剛直了些,不過娘娘慢慢教,可成大器。」
又過了個把時辰,皇後將宮人一一見過,又訓誡了宮中規矩,才著岑尚宮將眾人帶回承香殿休息。郁致一進門,就癱在床上,望著婉貞空蕩蕩的床鋪發愣。今早還是四個人出去,現在就只有三個人能回來。今日那韋賢妃好狠毒,明黃金線分明是她著尚服局策劃的一出好戲。婉貞在這一屆采選中的容貌絕對是頂尖的,這樣一來,既除了這個後患,又能在眾人面前立威,乃一石二鳥之計。今日若不是秦昭儀和皇後娘娘護著,婉貞那身子若挨三十大板,即便不死,也一定會成為廢人。可見韋賢妃用計之毒,心思之深!
雲舒走來安慰了郁致一陣子,看她還是悶悶的,想來也是不想用晚飯了。梓嫣依舊是那個冷冰冰的樣子,也罷,雲舒丟下兩人徑自去吃飯了。
碗貞妹妹的身子究竟能不能熬過這七日?她那麼弱的性子,別自己嚇唬自己又加重了病情。郁致滿腦煩悶地呆了一會,一抬頭,見梓嫣坐在窗邊,若有所思的樣子,便走過去問道︰「梓嫣,你嚇著了嗎?」
梓嫣淡然地搖搖頭,臉上帶著一絲惋惜道︰「我已經是將生死都看開的了,只是婉貞……我也憐惜她。」復又抬起頭看著郁致,眼神中閃閃的,說道︰「致姐姐,你知道了嗎?」
郁致不解道︰「知道?知道什麼?」
梓嫣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幽幽地說︰「致姐姐曾經說過,舒姐姐家中‘華錦坊’可是御用綢緞坊,當今太後冊封皇後大典,穿的就是‘華錦坊’進貢的明黃料子。」
郁致好像悶頭一棍敲來,腦子里「轟」一聲,一下子坐在凳子上,腦海中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婉貞先是要將衣服讓給舒姐姐,待她在窗口打了轉,便改口推說不要。難道……難道舒姐姐一早就在窗邊陽光下看出明黃金線,知道有人要害婉貞,卻依舊讓她穿上那套衣服?
梓嫣瞧著她的神情,便知道以她的智謀必然是猜到了,繼續說道︰「她從小生在綢緞世家,要說在陽光下還看不出,說什麼也不信。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要害人,只不過看到後沒有揭穿,由得婉貞死活罷了。」
郁致不敢相信地搖搖頭︰「不會的,我們進宮以來,舒姐姐待我們極好……」梓嫣漠然道︰「‘雲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1]’,我少與你們來往,冷眼瞧著,竟比姐姐看的明白些。」
郁致心里由驚轉怒,憤憤道︰「這往後,叫我如何和她相處!」
梓嫣平靜的說︰「正是如此,我才喜歡孤僻的生活。就算哪天發現身邊的人污穢不堪,我也不用強裝笑臉,假意應承,但姐姐是唯一的例外。」
郁致望著梓嫣,定定地說︰「梓嫣,從今以後,我們需信任彼此,才能在這深不見底的大明宮內熬下去。」梓嫣堅決地點點頭,兩個人的縴細的手緊緊拉在一起。
[1]賈島唐代《尋隱者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