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晚課,承香殿內各宮人都在房內練習一天所學的種種事宜。各房內還在唧唧喳喳談論著前幾日覲見皇後娘娘,韋賢妃和秦昭儀的景象。這些天,郁致想辦法不在房內待著,一來看到婉貞的床鋪空著,心里難過,而來不願面對雲舒,怕自己性子急,免不了發作,撕破了臉皮就不好了。郁致好不容易在偏廳找到了個清淨地方,這里是承香殿宮女寢室旁邊的一個小走廊,平日里寂靜無人,也樂得清閑。
手里拿著從家中帶來的《鶯鶯傳》,一路來到游廊邊上。這倒是好幽靜的角落,遠處繁華點點,青松綠柳,近處小石鵝卵,小溪灌木,郁郁蔥蔥。
借著和煦的陽光,郁致靠在游廊柱子後面,細細品讀著。讀到「海闊誠難度,天高不易沖。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1]」時,郁致不由感嘆女子「半點不由人」的命運,又讀到「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由不得再恨天下男子為寡情薄幸早就找好了理由。郁致腦海中又涌現太湖上泛舟品詩的情景,若不是心系家父,郁致真想效仿崔鶯鶯為自己努力一回,也不枉此生了。但事已至此,再想「如果」二字也是無用。
一想到這些紛紛擾擾的念頭,郁致也無心讀書了,只是心煩的在游廊來回踱步,只听見承香殿一名叫采枝的宮女在房內抱怨道︰「鄭盈盈真當她現在就是主子了,每天打發我去太醫院取各種藥材配成‘玉容散’給她使用。承香殿的功夫做都做不完了,哪里還有空理她。」
這鄭盈盈倒也精通醫理,知道用這種偏方可以美白肌膚,只是腐蝕性強,長期使用必然會損傷表皮。郁致不願多听些閑話,剛想離開,只听采枝嘟囔一句︰「好性兒的碗貞姑娘身子倒是越來越差,怎麼一個頭暈體虛醫了這麼久還不見好。」
一听這話,郁致心里一緊,差一點這就沖出去問問詳情。可一低頭,見手中還拿著宮中**,郁致便隨便在旁邊的樹下挖了個小坑,就地埋了。她快步趕到采枝的房間,敲門道︰「采枝,你方便出來一下嗎?」采枝忙給她開門︰「郁致姑娘里面請。」
郁致看房內還坐著另一個宮女碧溪,便喚采枝出來,拉到牆根處問到︰「采枝,你老實告訴我,碗貞怎麼樣了?」
采枝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也不瞞她,道︰「我看著,這五日竟是一日不如一日,這麼下去,怕是要不中用了!」
郁致急忙道︰「難道沒回殿中的掌宮大人?」
采枝面上也透著焦急︰「怎能沒回呢,可是掌宮大人去找岑尚宮,可岑尚宮說不能驚擾了皇後娘娘和韋賢妃,不讓報!」
郁致心直往下墜,碗貞那個柔弱的脾性,心思又多又密,關了禁閉,少不了胡思亂想。韋賢妃自然不會理會碗貞死活,若自己就這樣袖手旁觀,碗貞可能撐不過這幾日了!她思量片刻,交代采枝不能告訴旁人這話,然後一個人回到東廂房來尋銀瓶。
她一路走,一路想著入宮以來碗貞的模樣。碗貞生的絕美,但從來不拿腔作調的,相反,每每進食、分衣服物件,她總是謙讓了三位姐姐,最後拿人家不要的。這樣的好姑娘,不能就這樣折在這承香殿!郁致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救她!
如果說在這承香殿只有一個人能救碗貞,那必定是銀瓶姑娘了。不一會,郁致就回到東廂房,在門口轉悠了一炷香的時間,終于在拐角處看到銀瓶的身影。
郁致追上去,拉著她小聲問到︰「銀瓶,我問你,碗貞妹妹怎麼樣了?」
銀瓶瞧見四下,悄悄說︰「不大好。听服侍她的宮女說,都下不了床了。」
听了這話,郁致把心一橫,問道︰「服侍她的是哪幾個?」
「還不是采枝、雯倩兩個。」
她低聲問道︰「她們兩信得過嗎?」
銀瓶嚇了一跳,忙說︰「致姑娘想做什麼?杜司記吩咐過,要好好照顧致姑娘,不讓闖禍生事。」
她冷靜地說︰「銀瓶放心,這事我絕對不會牽連杜司記和你,碗貞年幼天真,進宮以來不曾出錯半分,這一次又一次的劫難絕對不是巧合,我拼了挨一頓板子,也要進去看看她,保她一條性命!」
銀瓶眉頭緊皺,猶豫了一會,終于咬牙點頭︰「好吧,采枝信得過,至于雯倩,她日日看碗貞看的緊,只怕是韋賢妃的人。如果你要混入小屋看碗貞姑娘,我可以幫你引開雯倩,采枝自然會放你進去。不過要快,我只能引開她一會功夫。」
兩人躲在牆角,仔細計劃今夜的行動。據銀瓶說,這幾日采枝和雯倩都和碗貞一同歇在殿內東南角的小間。一會她就先去知會采枝一聲,到了戌時天剛黑,就配合郁致行動!
謝過銀瓶後,郁致匆忙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心里亂亂的。雖然一再告訴自己,不要理那些是是非非,但是自己的性格決定了自己無法看著一同入宮的姐妹枉死。在這深宮之中,如果只是保命度日,沒有半點情分可言,那人活著和行尸走肉還有什麼區別。無論如何,郁致下定決心要保住碗貞性命,留下性命,才有希望。
她推開房門,瞧見房內只有梓嫣坐在床邊繡手帕,見她回來了,指了指桌上擺著的蔬果盤說道︰「今天韋賢妃先賞賜了西域進貢的胡餅糕點,一會秦昭儀賞賜的南方蔬果就到了。你也嘗嘗。」
她瞧了一眼說道︰「也確實新鮮,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呢。這籠絡人心的手段,怎麼都不嫌晚啊。舒姐姐呢?」
梓嫣撇了一眼窗外的西廂房,道︰「怕是攀高枝去了。剛才我看她偷偷繞了個大圈才過去,岑淑媛一黨各個名門之後,確實更合她的脾氣。」
她望著梓嫣,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把她也拖下水,梓嫣這冷淡的性子,怕是也幫不上忙了。沒等她開口,梓嫣到先說了︰「致姐姐有話不說,倒和我生分了。」
她坐下來,直直地望著梓嫣,道︰「梓嫣,如果我們再不救碗貞妹妹,她怕是活不長了!」
梓嫣听了也知道事情嚴重,直起身子來問具體情況。她便把剛才與采枝和銀瓶的談話告訴給她听,梓嫣面色轉暗道︰「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好毒!致姐姐只管說,需要我做什麼。我的心早就死了,其他姐妹,能活一個算一個。」
她細細交代道︰「我晚上會溜進去看碗貞,你只要先讓雲舒早睡,再在戌時二刻鐘的時候,在東廂房大門悄悄等著我給我留著門,千萬別讓雲舒和其他人發現就成。」梓嫣點點頭︰「你安心去,雲舒我來負責。」
戌時將至,也是各宮人回房間休息的時候,郁致估模著雲舒也要回來了,就先去了銀瓶房間旁等消息。不一會就見銀瓶手拿著一摞衣服走過來,和她悄悄使了個眼色,然後便遠遠在她身後跟著。夜色將至,郁致一路隱藏在樹叢、假山後,也沒見什麼生人。到了東南角,她先遠遠藏著,听見銀瓶叫道︰「雯倩,出來一下。」
只听門「吱呀」一聲開了,雯倩的聲音傳來︰「這就要服侍碗貞姑娘睡下了,怎麼回事?」
銀瓶指著手中的衣服,笑吟吟地對雯倩說道︰「掌宮大人吩咐了,今兒這些衣服必須都要洗好晾好折好,我們這邊做不完,說可以拿到你們這里分些。雯倩你行行好,就這五件衣裳,明兒早就要用的,你干淨利落是出了名的,交給采枝我還不放心呢。」
雯倩回頭望了一眼,見都睡下了,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就點點頭︰「嗯,不過一會兒就得回來。岑尚宮特意吩咐要好生照料的。」說罷,就跟著銀瓶的腳步去了。
郁致見兩人背景沒在長廊,便靜悄悄來到門口,叩了三聲,就看到采枝把門打開來。她先謝過,然後快步走了進來。
她一路模黑走到床邊,坐在床沿,黑暗中一把握住了碗貞的手,俯身道︰「我是致姐姐,你別嚷!」
碗貞在黑暗中好像在發抖,身子哆哆嗦嗦的。郁致也看不真切,又模黑撫模了她的臉,卻模到了濕濕的枕頭,想來她這幾天受了不少罪。再模模她的胳膊,竟瘦了一大圈,骨頭稜角分明,手上的玉鐲子都能推到上手臂了!
郁致這時候才恨自己學醫不精,連搭脈都沒有幾分把握,只能轉頭壓低聲音問采枝︰「近日喝藥的碗洗了嗎?」
采枝忙從房間角落扒拉出一個舊碗,遞給郁致︰「姑娘來的湊巧,這碗兩天一收拾,今天正好在。」
她把碗湊到鼻子前面聞了聞,是專門壓神定驚的犀角,沒什麼大礙,又用手指沾了少許一嘗,一股藏不住的苦味在舌尖蔓延開來。是川烏!雖然她學醫不精,但這十八反十九畏還是知道的。這川烏畏犀角,兩個本來時無害的藥物放在一起,便產生劇毒!如果碗貞每日服食,那麼七日之內,必定性命不保!郁致心里滿是悔恨,恨自己從小沒有好好師承父親膝下,只會勉強斷癥,卻不會治病。要是文睿姐在,必可保她性命。
這時,碗貞才虛弱地開口道︰「致姐姐,你來了。還害得你跑一趟,連累你了。是我自己不中用,這點小病拖成了這個樣子。」
這個丫頭,都什麼時候,還替別人著想!郁致強忍著眼淚,安慰她道︰「碗貞你好好休息,會好的。你的病是有人給你使了絆子,我定不會輕饒他。」
枕頭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想來是碗貞在輕輕搖頭吧。碗貞長吸了一口氣,勉強開口安慰她︰「致姐姐別操心了,碗貞自己事自己知道。姐姐莫傷心,生死有命,這都是有運數的,活該我有今日。只是我有幾句貼心話,要講給姐姐听。」郁致點點頭,湊近她身邊。
碗貞輕聲回憶道︰「致姐姐,今日的話我只說與你听。我是家中老小,性子也弱,所以我爹,哥哥、姐姐就保護的我無微不至。直到那天,花鳥官來到我家,說要姐姐入宮面聖采選。姐姐還有三日便要成親,未來姐夫又和她有青梅竹馬的情分,我便做了一次最固執的決定,替姐姐進宮。我想著,爹爹體弱,哥哥的玉器店也艱難度日,我進了宮多少可以貼補家里一點,再不濟,也能減輕家里的開銷,讓姐姐風光出嫁。致姐姐,你好像我的姐姐,好像……」
碗貞一面說,她的眼淚一滴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趕忙轉過頭,不讓眼淚滴在床上,抹了把臉,握緊碗貞的手說︰「碗貞,你記住,我就是你姐姐,你要支持住,你還有爹娘要盡孝,還有哥哥嫂嫂姐姐要等你風光以後照拂,你不能放棄。你等我兩日,不,一日半,我一定救你出去!」碗貞只是稍稍用力地握了她的手,再也沒有力氣言語了。
采枝這時在一旁催促,郁致急忙把碗貞的手放回被子里,吩咐道︰「這兩日的藥如果能避開雯倩,就隨手潑了,若是在避不開,就讓碗貞一邊喝一邊咳嗽,能咳出來多少是多少,再多灌清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現在只能看上天開不開眼。你幫我照顧好我妹子,來日必有重謝!」采枝忙點頭說︰「致姑娘快走吧!雯倩說話就回來了。」
郁致剛到門口,遠遠听見銀瓶大聲說道︰「雯倩,今兒真謝謝你,沒有你這雙巧手可怎麼辦啊!」郁致快速閃出門外,俯身往轉角跑去,剛藏好,就見雯倩進入視線範圍,暗叫好險,才小心的溜回東廂房。
剛到門口,就看到東廂房門虛掩著,她一探頭,就看到梓嫣縮在一旁。梓嫣忙把她拉進來,輕輕把門關上,快步回到房間。房內雲舒睡得正香,兩人躡手躡手回到床上,也不敢多言,各自各懷心事睡去。
[1]元稹唐代《會真詩三十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