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瑟瑟,但他映著風背著手昂首挺立著,背影顯得那麼偉岸。
望著他的背影,郁致心里如平靜的湖水激起漣漪一般,思緒不寧。入宮許久,過去的是是非非抽絲般漸漸消逝了。今日再見,仿佛已經過了一世!
他是特意在此處等我的嗎?難道他……
多想無益,她拉緊大衣,踏著雪輕聲走過去,停在距離他一米遠處。銀瓶和榮勤早就識相地退到旁邊望風去了。
听見她有些忐忑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是遙望著遠處麟德殿的方向。此時,麟德殿已經離此處不遠,透過層層假山和樹叢,不僅能看見殿內外燈火通明,色彩斑斕的熱鬧景象,連說笑不斷的喧鬧聲也能隱約傳來,與此處幽靜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突然,一聲低嘆傳來︰「石竹居士,自上次游湖一別已經快一年時間。居士一切安好?。」
听著這有些熟悉的聲音,想起那時在太湖一同品茶、一同吟詩觀景的時光,她不由得感嘆時光如駒,心里不禁涌出一絲苦澀。時過近遷,物是人非,此時她身在宮中不敢怠慢了禮數,便微微屈膝道︰「參見義親王。」
听了這話,他這才回過頭來,她微微抬頭望去,他還是一如既往保有武將的俊朗,只是又比之前略顯的成熟了些。得知李儀是李雍的二弟後,她才知道原來他比李雍尚小一個月。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外征戰的緣故,他眉眼之間竟都是歲月的痕跡,看上去比其兄還要年長許多。
李儀也在仔細打量著她。好些日子不見,她出落的更美,神情也更誘人了。只是少了一分爽直,多了一絲瞻前顧後的拘謹。這冬日里的寒氣將她的皮膚凍得有些發紅,瞧著多麼惹人憐愛。再細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想必皇兄待她不薄。
望著她的熟悉的容顏,他久久才自覺不合禮節,將目光移開,一打扇子,低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1]。」
「王爺!請自重。」
她一聲低呼,說完也不看他,只是退後一些站著。
他合上扇子,上前走近些,駐足半響,又倒退回去,臉上的笑容漸漸勉強了︰「石竹居士變成了郁美人,過得可好?當日我可是如期赴約,等了足足一日,直到日落西山都不死心呢。」
她下意識地再向後退些,背一下子撞到了冰冷冷的假山壁上。她此刻的心緒凌亂,可知道此時躲是躲不過了,索性抬起頭,冷靜地說︰「王爺,當日你曾言明說尚未娶妻,今日一見兒女滿堂,好一幅合家歡的畫卷。若真要追究,當日我回府後就接到了采選的聖旨,匆匆趕來長安。的確,失約是我失禮在先,在此給王爺陪個不是。」說完,又微微行了禮。
李儀再向後略微退了一步,臉上閃過一絲愧意,復而又自嘲道︰「是我當日太魯莽,不知怎麼失了心神,就將沒有娶妻的言語沖口而出了。原是我不好,還擔心你的安危,並不知道你已經入了宮,做了美人享了容華,自然是過的不錯了。」
看著他的冷冷的臉,她並不想解釋什麼,只是淡淡說了句「謝王爺關心」,轉過身子要走。
「慢」,一聲低喚從背後傳來︰「他待你好嗎?」
她身子一顫,手伸出來扶著假山站著,並沒有回頭。听到他上前的腳步,她低聲喝道︰「站住,你別過來。」
她低頭望著腰間的同心結,一手伸出來撫模上面一層層密密麻麻繁復的編織線,感受著上面淡淡歲月的痕跡。漸漸地,那泛舟的回憶被這同心結、綠綺、「鶯鶯傳」不斷沖散了。他面上冷峻的笑也變成了李雍那溫柔的眼。是啊,我對他是有情意的,可現在看來,那情意竟是「情誼」多些。短短一次泛舟,哪里比得上李郎對我的情深意切!
漸漸地,她心里再沒有掙扎,施施然轉過身來,迎著他期待的目光,平靜地說道︰「他對我很好,極好。我郁致今生能得如此夫君,于願足矣!」
他難掩臉上的失望,不自覺向後倒退一步,略有悲狀地說道︰「好,好!我放心了。只是,石竹居士先前那灑月兌的樣子,卻已經不復存在了。」
她略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在微風中一抖一抖,語氣卻平靜異常︰「花兒栽在哪里,就要適應哪里的水土。王爺多慮了。」他眼神有些惆悵,張口剛說些什麼,她打斷道︰「石竹居士和李仁義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王爺眼前的人是大明宮內的郁美人。花開花謝是自然道理,要怪,只怪石竹花卻是曇花一現,花期短暫,不能長存罷。」說罷,她抬起頭,一雙清澈而剛毅的眸子一眨一眨,絲毫不讓他如炬的目光。
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了一會,他先是笑出聲來,道︰「不錯不錯,郁美人才學廣博,在下自愧不如。石竹花花期雖短,但在本王的心里,永遠忘卻不了那一瞬間的璀璨。」
此時此地,只听見風聲,踏雪聲,周圍只有假山萬般孤寂地屹立著,在沒有一絲人氣。望著這孤寂的景狀,她把心一寬,踏著皚皚白雪,稍稍向前邁了一步,對他投去一個真誠的微笑︰
「李兄,在我心里一直敬你為知己,若我們彼此能撂開些狂妄的念頭,依舊可以做真心的知己。事已至此,往事就如煙飄散吧。」
半響,他微笑著點點頭,眼中流露著欣賞之意,道︰「石竹居士所言甚是,為兄自當珍惜我們的‘友誼’!」
回望一眼麟德殿,听見歌舞聲音越來越喧鬧,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微微點頭,說了句「告辭」,拉起披帛和裙擺就匆匆忙忙繞過假山,順著一溜游廊趕回大殿。
望著她的背影,李儀喃喃道︰「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朔游從之,宛在水中央[2]。」說完一低頭,見地上一個閃亮的薄片,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她額前的石竹花花鈿。他將這花鈿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她方才的余溫,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待郁致匆匆忙忙趕回來時,大殿前剛剛演完百人的《太平樂》舞。她知道就要到守歲的最後了,連忙坐下定了定心神。
秦昭儀側目瞧了一眼她,嘴角一揚,道︰「妹妹哪里去了,怎麼這麼趕?」
郁致腦子里正在想怎麼搪塞過去,這時高座上的李雍開口道︰「是時候燒炮仗了。」
一听這話,永寧公主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吵鬧道︰「皇兄讓我來點,讓我來點!」
太後一皺眉頭,說道︰「你是公主,怎麼這麼會規矩!那炮仗是女子能踫的嗎?萬一燒著任何一點,將來看哪個敢做你的額駙!」
皇後也笑著勸說道︰「永寧,你就安分些吧,一會本宮著人拿些其他新奇的玩意給你可好?」
永寧從座位上跑到太後身旁,摟著太後的脖子央求道︰「不嘛不嘛,我就是要點炮仗。母後,就點一下,就一下!」
不知什麼時候,李儀也已經回到了座位上。他望著太後笑著說道︰「永寧的性子永遠都是這樣,回回見了都是個小頭疼!」
永寧嬌嬌地回了李儀一眼,說道︰「二皇兄也不還是這樣,說話不饒人!」
李儀看看外面,對太後說道︰「太後,不如讓永寧拿一根長桿子,頭上點了火星子點上一炮,過個癮罷了。」
太後本來並不想答應,可耐不住永寧不停撒嬌,只好說道︰「義王你是個穩妥的,你親自帶著她去!」
「母後最疼永寧了!」她高興地歡呼起來,跑跑跳跳下去,李儀也笑著搖搖頭,拿這個皇妹沒辦法。他取了一只長細棍,在頭上包了棉花點著了,永寧公主一手舉著棍子伸到炮仗一頭,一手捂著耳朵身子向後傾,眼楮只敢睜開一條縫,手一伸。
「霹靂啪啦……」
只听前庭外面傳來「劈里啪啦」的聲音,火光四濺,響聲震天。郁致也轉過頭去和大伙一起瞧。炮聲響了許久也沒有停下,在這震天的響聲中,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李儀拉著江夏王低頭說些什麼,太後笑笑地和皇上、皇後說著話,永寧公主也跑到太後身邊,親昵的撒嬌著。碗貞在一旁有些怕怕地縮著,郁致拽著她的手把她拉入懷中,捂著她的耳朵。回頭一望,瞧見李雍正正往自己這里瞧,兩人四目交接,微微一笑。
轟隆隆的炮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每個人,舊的一年在喧囂中結束,新的一年又在喧囂中開始,周而復始,生生不息。誰都忘記前陣子剛剛香消玉殞的祁湘霖,忘記她去年此時也曾同坐一桌共同歡笑過。是的,大明宮需要喧囂,只有這浮躁的喧囂才能將這宮里一切的愁苦和傷悲吹散在風中,讓其消失于無形;只有喧囂能填補宮里每個人最空洞的內心,壓抑住心里最深的不安和絕望。
[1]崔護唐代《題都城南莊》
[2]《詩經》《蒹葭》東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