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忍著身上不適,對靜妃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幾百官員在宮外鬧騰,皇上那邊半死不活的,後宮里的女人們想必十分驚惶。如瑾在外頭殺完了人之後總要進宮來稍作安撫,不然就是太托大失禮了。
雖然實際來說,靜妃此人未必會對這等程度的混亂感到害怕,但場面上的功夫總要和她做足。听如瑾安慰著,靜妃就道︰「別光顧著關心我了,照顧好你自己要緊,月份這麼大了還要你來宮里殫精竭慮,實在是太為難你了。都怪我們沒有本事,但凡我能有你三分剛強,那些人也不敢來宮門叫囂。」
說罷深深嘆氣,「……不過是欺負我名不正言不順,沒資格駕馭他們罷了。」
有了皇後的位置,才算名正言順麼?
如瑾微微笑了一笑,說︰「娘娘千萬莫要妄自菲薄,和那些昏了頭的計較什麼,沒的自己生氣。這些日子滿宮上下全都指望著娘娘,大家盡皆看在眼里,有哪個敢說您打理得不好?」
靜妃搖頭嘆道︰「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罷了,整日忙得我什麼似的,歇下來想一想,才發現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如瑾道︰「尋常百姓小門小戶過日子,尚且有千頭萬緒理不清的雜事,何況偌大一個宮院。娘娘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定然都是心中感激不盡的。」
「哪里指望她們感激,別背地里罵我就謝天謝地了。」
兩人坐著說了一會話,廳中有瑯瑯讀書聲透窗而入,稚女敕的聲音一板一眼,抑揚頓挫。如瑾笑問︰「十殿下今日沒去上學麼?」
「師傅告病了,今日他自己在屋里念書呢,從一大早學到現在,讓他歇歇都不肯。」靜妃的笑容里滿是寵溺與欣慰,望著讀書聲傳來的方向嘆道,「我說歇一歇吧,用功是好,可也別早看晚看的熬壞了眼楮,你猜猜,他說什麼?」
不等如瑾問,便自顧自的答道︰「他說,‘父皇一直不見好,國中發生那麼多事,七哥哥一個人支撐著想必十分辛苦,我要好好讀書學本領,好輔佐七哥哥做事,以後長大了更要做七哥哥的膀臂!’嘖嘖,你听听,才多大的小人兒,也不知從哪里學來的老成話,倒讓我這個當娘的吃了一驚。當著他的面,看他那麼認真,也不好笑話他不自量力,只能任他去了。」
如瑾點頭贊嘆︰「十殿下人小志高,胸懷天下,不愧是皇家子弟。」
兩人閑話的同時,相隔著重重殿宇的陳嬪宮中,到訪的媛貴嬪正拽著陳嬪的衣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未曾開口,先流了兩行清淚。
陳嬪眼風微動,侍女煢影立時關了殿門阻隔外界視線。屋中只剩下陳、媛二人與各自的貼身婢女,媛貴嬪仰頭殷殷相求︰「姐姐,求您留我孩兒一條性命,王位可奪,甚至貶為庶民也可以,只求稷合與伽柔能活著,我讓他們帶著瓊靈好好過日子,絕不會再染指任何權柄!姐姐,求您慈悲!」
陳嬪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淺灰褙子,露出底下雪白裙裾,頭上兩根束發銀長簪,樸素得近乎寡淡。只是她的面孔再不復往日木訥,有了鮮活的情緒顯露,一雙眼平靜無波,卻仿佛是深不可測的海。
「貴嬪娘娘,尊卑有別,您這樣讓我為難了。」她的語氣緩緩的,說話時並沒有看向腳下跪著的人。
「姐姐!」媛貴嬪一見她這般態度,有絕望的情緒漫過眼角,淚水涌得更凶了,「姐姐,我真的別無所求,只求我兒一條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要的!宮中相處這麼多年,您慧眼慧心,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性子,名利與我向來只是雲煙,若不是為了稷合能平安長大,我早就伴了青燈古佛,哪里會在這灘泥水里轉來轉去?姐姐長年避人念佛,定能明白我的感受,姐姐,這此次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唯一的要求,您就留下稷合的命吧!」
陳嬪這才低頭看她,伸手將衣角輕輕扯出來,微微搖了搖頭︰「你不該來求我,這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我與你一樣深居內廷,如何能夠插手。」
「不,姐姐,您能啊!您是老七的親生母親,您只要說一句話就能留下稷合的命……姐姐,這麼多年來宮中多少傾軋,可你與我之間從來沒有嫌隙,雖然不是莫逆,可到底一路相伴至今,求您念在這點情分上,不要讓我失去唯一的孩子吧!將心比心,如果是老七有生命危險,您心里也會痛,恨不得自己替他去死,是不是……」
「如果是老六拿住了阿宙,我去求你留他一命,你能做到嗎?」陳嬪打斷了媛貴嬪的懇求。
媛貴嬪立即用力點頭︰「我會!我肯定會讓稷合手下留情!」
「可你的稷合必定不肯听話。」
媛貴嬪一愣,被陳嬪突然變得銳利的眼光所懾。
陳嬪走到窗邊去,伸手退開了窗子。外頭陽光正好,屬于秋季獨有的天高雲淡仿佛畫卷,重重殿宇之上的碧藍長空給人無限想往。
陳嬪卻說︰「從這里看出去,你能看到什麼?」
媛貴嬪沒做聲,因為不知她指向為何。
陳嬪道︰「你可以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屋檐,一座又一座的殿宇,金碧輝煌,綿延不絕,幾乎沒有盡頭。宮殿有盡頭嗎?有。可對于我們來說,那就是無盡的囚籠。然後,往上,你看到的是藍汪汪一片天,有雲,有日光,有雀鳥飛鴻。天空有盡頭嗎?沒有。可對于我們,那只是被殿宇高牆隔出來的一小塊畫紙。貴嬪娘娘,所以你明白了嗎?」
媛貴嬪張了張口,似乎隱隱感覺到了陳嬪的意思。
「你是說……」
「我是說,從你進宮的第一天起,不,從你最初進入皇上潛邸的那一刻起,你要面對的一切都已經注定顛倒,就像這宮殿的無涯和天空的有盡,你逃不掉,只能久居其中,坦然接受。過了幾十年顛顛倒倒的日子之後,習慣了身不由己,委曲求全,將自己打磨得冷血涼薄,暗中冷眼旁觀許多人死于非命,在別人性命攸關的時候選擇轉頭避走,或者,對許多惡毒罪惡的事情保持沉默,事後只嘆一句無能為力——當你成了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此時此刻,是憑什麼站在我面前求懇的?又是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的?」
「姐姐……」
媛貴嬪臉色蒼白,絕望的情緒終于全然漫過眼眸。陳嬪向來是不多話的人,有的嬪妃入宮多年甚至沒和她說上超過十句話。此時她這般長篇大論,所要表達的意思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姐姐,你絕對不會改變主意了,是麼?」
「貴嬪娘娘請起吧。」
媛貴嬪閉了閉眼,身子微晃。侍女趕緊來扶,她揮手擋開,自己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姐姐,今日一別,你我再無相見之日了。」她的臉上滿是頹敗,平日里的高華優雅終于被即將到來的喪子之痛徹底摧毀,一瞬間老了十歲。
陳嬪面對窗外沒有轉身,只有額角垂落的發絲隨風微動。媛貴嬪看著她的背影良久,最終,帶著侍女無聲退出了殿外,腳步虛浮地一路走出院門去了。
陳嬪站在窗邊目送她離開,靜悄悄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幾不可聞。
她一直站在原地沒動,時候長了,侍女煢影上前輕聲呼喚︰「娘娘去歇歇吧?地上涼,站久了小心腿疼。」
陳嬪這才轉過身,由侍女扶著走回椅邊坐下,須臾,輕輕地說︰「這宮里又要少一個老相識了。當年潛邸的人,走的走,病的病,終是沒剩下幾個。」
煢影道︰「娘娘何必傷感。該走的終究是要走,王爺與永安王不能並存,這是注定的事情。」
「只怪老六錯事做得太多,宙兒不能留他。他多活一天,宙兒就多一分危險,早晚是要清理掉的。」
「所以娘娘大可不必感懷于心,藍側妃的肚子一天大過一天,您還是多想想孫兒吧。」煢影提起高興的事寬慰主子。
陳嬪嘆一口氣,「我不是為老六,只是覺得媛貴嬪可惜了。想必她會怨恨于我罷。為了保住兒子性命,一直以來她屢屢向我示好,甚至……去幫她本心不屑一顧的蕭氏。可到頭來我還是沒給她希望。」
不過說起未出世的孫兒,陳嬪情緒稍微好了一些,露了一絲笑容,「月份差不多了,這時節應該能診出男女了,改日找人去把把脈。」
「娘娘就快抱孫子了!」
陳嬪笑道︰「孫子孫女都好。只是該早日把藍氏扶正,誕下孩兒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
「等王爺回京,時機便差不多了吧?」
主僕兩個正商量,外頭有內侍匆匆跑進來,一頭汗的撞進屋里。陳嬪認出來者是御前大太監張德的徒孫,心知必有要事,忙問怎麼了。
內侍道︰「娘娘,藍側妃動了胎氣,正在靜妃娘娘那邊,請您快過去看看!」
「怎會?!」
陳嬪霍然站起,來不及收拾,快步跨出了殿門,一路走一路問︰「是怎麼回事?仔細說!」
內侍道︰「現在還不知,本來好好地跟靜妃娘娘說著話,準備告辭過來看您的,誰知一站起來就暈了一下,險些摔著,然後便月復痛不止……」
陳嬪打斷他︰「和靜妃說話?當時屋里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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