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一章 紫薇朱槿花殘

作者 ︰ 安璧城

我愣了一愣,立時明白爹爹用意,慌忙道,「爹爹,這不可以的,你也知道我和槿白大哥的事……爹爹,你別逼我……」

爹爹頹然垂首,哀戚地笑了一笑,「那個木槿白……木槿白幫襯著掠走你不爭氣的姐姐,他也有份陷我薄家于不仁不義之地,陷我薄忠義為不忠不義之徒他有份,他也有份」

我仿佛蜷縮成一團輕飄無力的絨羽,喃喃哭道,「爹爹,爹爹你要逼我……不要逼我……我不願進宮,我不願」

爹爹渾濁的老眼定定望著我,忽然猛地死命朝地上磕了兩個響頭。

我大駭不止,慌忙摟住老人枯瘦的身軀,「爹爹爹爹你萬萬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女兒為難,女兒真的好為難啊」

爹爹緊緊攢住我冰涼入骨的手心,「我知道對不住你,可是……可是我也不得不顧慮咱們薄家啊……莫非你真要毀了薄家祖宗基業麼莫非……莫非咱們宣城薄家真是要敗落了麼」

晌午溫煦的日光透過輕薄的窗牖糊紙,曖昧地照到我身上,房間里的落地大花瓶紋飾輝煌,稠厚的一層彩釉上珍禽異獸栩栩如生。爹爹曾指著大花瓶上的鳳凰說這是姐姐,而鳳凰旁側一只斑斕的孔雀卻是我。姐姐是名門嫡女,自是百獸之王浴火涅槃的鳳凰,我庶女出身,再好亦是凡間的鳥獸孔雀。

我的淚緩慢滑落臉龐,「爹爹,庶女進宮承寵可是死罪,狸貓換太子,咱們家豈不是要飲鴆止渴?」

爹爹渾濁的眸子閃過喜悅的神色,「這麼說,你應允了?」

望著眼前僵尸般匍匐在地的孱弱久病的親生爹爹,兒時便熟悉無比的擺著大紫檀雕螭案和古銅鼎的正屋,窗牖糊紙上一對筆力稚拙的白兔正是我幼時的杰作,我心底炎涼交迫,仿佛誰一拳打翻了五味油瓶,酸苦辣咸,唯獨沒有一個甜字。

木槿白在一瞬間掠過我的腦海,一瞬而已。門首便滴滴溜溜跑進來三個小女圭女圭,是我兩個幼妹和大弟弟。

爹爹慌亂地從地上站起身,「爹爹與二姊有話要講,你們小孩子暫且回避。」

大弟弟薄昭明尚且八歲,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項上金螭瓔珞,「爹爹,大姊不願進宮,都已經逃出家了,你還要苦苦逼迫二姊嗎?」。

爹爹一愣神,伸手朝大弟弟臉上狠命摑了一掌,打得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我惶急擋臂在前道,「爹爹何必動怒,我進宮就是了。」

「進宮,進甚麼宮?」哥哥滿臉憤恚地踏步進屋,「小孩家的出去找你們嬤嬤,別跟著添亂」

兩個嬤嬤一撇嘴,麻溜著進屋把三個孩子抱走,哥哥方道,「這謊兒是撒不得了,朝廷來的那個公公看出端倪,偏說他懂些醫術,要進屋瞧一眼贊善娘娘的病,眼下我到哪去給他變出來一個贊善娘娘來」

我靜靜地起身道,「煩請哥哥出去跟他們說不必了,贊善正在梳妝,再等一柱香的功夫就好了。」

哥哥聞言霎時變色,「你……你要頂替大妹妹進宮?」

「是,這是爹爹的主意。」

荒唐透頂秀女抗旨不遵是死罪,冒頂入選的秀女進宮更是死罪何況嫡庶有別,大銘朝立國建朝以來,就沒有庶出的女兒進宮當妃嬪的道理」哥哥臉色慘白如同金紙,顫巍巍指著我的鼻尖罵道,「你是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看看你從誰的腸子里爬出來的」

爹爹伸臂又是一個清脆的掌摑,哥哥右頰立時冒出鮮紅的五指印,「孽障種子,怎好對贊善娘娘這般無禮咱們薄家往後是榮是衰,可都全仰仗贊善娘娘了」

午後溫煦的日光傾瀉而下,爹爹希冀的眼神,哥哥憤怒扭曲的面孔,我冰涼入骨的手心,和滿室流螢般的靜靜空氣混為一潭,逐漸旋轉起來,愈轉愈快,俞轉愈急,最後縮成精光熠熠的一個小黑點, 地炸裂開來……我知道,我的人生從此便永無寧靜。

懶散梳妝,淡掃蛾眉,我只穿著一件家常的半舊朱紅大襖,便款款出現在朝廷幾位內監公公的眼前。

「我身子骨弱,白叫幾位公公久等,深感歉疚。」

為首一個四十來歲的白臉太監甚是恭敬,哈腰笑道,「贊善的yu體安寧是普天下的歡喜吉祥,只要贊善身子舒暢,奴才們便是等斷了腳脖子也值」

我微微一笑道,「公公好剛口。」

穿過雕花紫檀木的游廊,直走到前堂。門首停著一輛四角掛著翡翠八寶明燈的車馬,明黃色的朱穗流蘇,意寓我七品皇室贊善的身份本如此。

爹爹猛地咳嗽幾聲,緊緊攢著我的手道,「咱們薄家丫鬟小廝雖說忠厚,可到底人多嘴雜,日子一久,難保不走漏些甚麼零碎。你入宮之後定要極力邀寵,眼下能護佑薄家不受死罪牽扯的唯有當今聖上。」

我輕輕頷首,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飄乎乎地不真實。

青錦聰靈忠誠,遂可以陪我進宮面聖。朱綴年齡還小,一團淘氣,嘴頭說話沒遮攔,便留在府里。

哥哥右頰高高紅腫,穿著一件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遙遙走來,曲右膝行了一個稽首禮,「贊善一路順風,往後薄家興衰榮恥全系于贊善一人肩上。適才外男言語沖撞,還望贊善原宥。」

我慌忙將哥哥扶起,眼里噙滿淚水道,「我這一走再回來可就難了,還望哥哥好生照料爹爹和幾個弟妹。」

哥哥再稽首叩拜道,「那是自然。」

三個弟弟妹妹還滿是淘氣,爭相把腦袋湊到我翡翠撒花洋綾裙擺上嗅著燻香的氣味,大弟弟薄昭明道,「二姊,你這番進宮去耍,甚麼時候才得回家來?」

我慈愛地撫模著昭明稚氣的臉蛋,他年齡尚幼,卻生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極是清俊風雅,日後想來也是個瀟灑美男子。

「二姊過幾日便回家省親,你要乖乖讀書,好生照料著兩個妹妹,明白了麼。」

朱綴滿臉是淚,「二小姐,你怎麼就不要朱綴了,朱綴是不是又說錯甚麼話,白白教二小姐吃心?朱綴往後再也不敢了,小姐別丟下朱綴」

我一笑,「皇宮乃是非混雜之地,以你的爽利性子還是不去為妙。」又褪去左腕籠著的紅麝串子,塞進朱綴手心里,「這鐲子好歹值些銀錢,當是我給你預備下的嫁妝了。」

不遠處矮身跑來一個年青內監,滿臉堆笑道,「薄贊善,這都誤了兩個時辰了,您看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我輕輕頷首道,「再一句話的功夫,還煩請公公稍候片刻。」

看著內監麻溜跑遠了,我從懷里掏出一只繡著嬉戲鴛鴦的滾金荷包,「朱綴,這只錦囊你轉給木槿白公子,只說我從今進宮了,便是皇上的女人,無論甚麼事我都自有主張,他大可不必牽念。」

朱綴應了。我方款款踏上漆著雙魚戲珠的宮車,頹然坐落,最後望一眼薄府蹲著兩只大石獅子的煌煌門首,將車窗的錦幛子放下來。

一入侯門深如海,自此蕭郎是路人。

車窗錦幛子放落的一霎間,我再也不是庶女寥汀,我是宣城薄氏家族的嫡親長女,皇宮七品贊善薄蒲葦。

我也再不是和木槿白言笑晏晏,談論古今博覽的閨閣女子,我是皇上的女人,是尋常百姓遙遠而無法企及的後宮妃嬪。

前頭一個手腳伶俐的內監勒住馬韁,宣道,「宣城薄府嫡親長女薄蒲葦奉旨進京」

宮車轆轤緩緩碾過,我頹然無力,只有闔上雙眼。

錦幛子外面有嘈雜鼎沸的人聲,像是來賀喜遠別的親戚故友,隱約有蒼老的聲音呼喊著,「宮車緩行贊善留步」那聲音甚是熟悉。

我呼喚前頭趕車的內監,「勞煩公公停車」

錦幛子驀地一掀,眼前竟然是趙子澄老先生。我陡然一驚,又驚又喜道,「先生你竟也來送別學生了。」

先生微微一笑,「老夫昨日去姑射山牛鼻子老道那里求了一條花簽子。簽文上說,‘紫薇花盛,朱槿花殘’,想必是應了今朝的喜事。」

《論語•陽貨》有言,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朱色乃正大之色,而紫色偏居雜色,朱槿花殘,紫薇花盛,可見先生是嘲謔我以妹代姊,以庶替嫡。

我面色潮紅,兀自垂頭斂眉恍然不語,先生卻忽然笑道,「伶俐的小妮子,幸虧誤打誤撞進宮了,要不白白圈在宣城的雞巢鳥窠,倒可惜了」

我一怔,「學生犯下欺君罔上之罪,以妹代姊,以庶替嫡,所謂是‘惡紫之奪朱也’,先生反倒不責備?」

先生仰面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歡喜還來不及,何來責備之言不過皇宮深院甚是險惡,你生性仁厚,每每有慈悲之念,怕是徒惹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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