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七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 ︰ 安璧城

我听得清姿一句又一句,言辭淒惶孱弱,悲涼催骨,不禁輕輕勸慰道,「眼前正是你的好日子呢,干甚麼總想著淒清之事?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能笑著過日子,就別總哭喪著臉。」

清姿轉而一笑,淡淡道,「陽春五月了,展眼就是暮春之際,我心里有些傷感。」

青錦忽然道,「你們听,歌坊里傳出了甚麼聲音?」

清姿展眼笑道,「皇上新近召了幾個優伶進宮,整天在舒芳閣里咿咿呀呀地唱戲,吵嚷得人家腦袋瓜子疼,這時候他們又唱開了」

青錦搖了搖頭,拽著我的衣袖道,「小姐您仔細听這只曲兒。」

我側耳一听,莞爾笑道,「不過是幾個梨園子弟在吊嗓子罷了,也值得你如此大驚小怪」

青錦急道,「是戲子在吊嗓子,可是小姐您仔細听這調子,這唱腔,好生耳熟。」

我遂又仔細听了一回,只听得有人哀哀唱到,

湘江碧水吊風月,美人棹舟翩躚來,蓮子青碧如我心,映日紅荷,誰醉花陰?

那人唱腔溫婉,清雋不俗,嗓音極是熟悉,我听得發了一會子楞,驀然轉身,緊緊盯著青錦的臉,喃喃道,「像不像……像不像是木槿白哥哥?」

青錦波浪鼓般的重重點頭,說道,「小姐,和木公子的唱腔一模一樣,咱們真是中了邪了」

我聞言一愣,發了瘋般朝舒芳閣奔去,清姿在身後急得大叫道,「這蹄子瘋魔了」

一路奔下山坳,直闖進舒芳閣的一圍欄蔓藤,奇花異草,灼灼盛綻。

守門的兩個內監伸臂將我攔住,喝道,「你是哪個宮婢,沒眼色的,冒冒失失地就往舒芳閣里跑」

我一把推開內監,高叫道,「你們讓開,我要進去」

其間一個面皮白淨的老內監,仔細瞧了瞧我,勸慰道,「這位姑娘,看您的穿戴的衣裳首飾,該是個女官吧?別怨我劉公公沒提點過你,削尖了腦袋往皇上懷里鑽的女人,宮里頭多得是,憑您的相貌身量,皇上他也就是圖一時新鮮,寵幸過了,就沒有味兒了。您也別尋死覓活的,日日纏著皇上,他要是急眼了,哪里還管甚麼一夜夫妻百夜恩吶,說處死就處死。我勸您吶,還是別找甚麼皇上了,趕緊回去吧。」

我惶然道,「我不找甚麼皇上,您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說著,就拼死掙扎著朝舒芳閣圍欄里走,白臉內監皺眉道,「哎哎哎,你怎麼還敬酒不吃吃罰酒啊說了不能進,就是不能進,秦貴妃娘娘要是想進去,還得先請下皇上的諭旨呢,你又算哪根蔥哪頭蒜,也敢在舒芳閣撒野賣潑」

說罷,朝立在旁側的一溜鎧甲侍衛招招手,喊道,「把這個瘋女人駕出去,別讓她驚了皇上的聖駕」

兩個高大威猛的侍衛走上前來,就要將我架走,但听得背後一個清越悅耳的聲音,喝道,「慢著」

我扭頭一看,清姿雙眸剪水,裙帶翩躚,亭亭玉立地站在三步開外之處。

白臉內監慌忙跪倒,施禮不迭道,「王添香您吉祥,福壽安康。」

旁側那個年稚懵懂的小內監不解事,兀自傻站著不肯跪,白臉內監一把將他拽倒,右手敲著他的腦袋殼兒,悄聲喝道,「傻孩子別站著了,快給王添香行禮」

小內監這才悟了,叩首有聲道,「王添香您吉祥,福壽安康。」

清姿盈盈笑道,「劉公公好大威風,七品的贊善您說架走就架走,就不怕壞了宮里的規矩?」

白臉內監聞言一驚,轉頭瞧了瞧我,訝異道,「您……您便是薄贊善?」

清姿冷冷道,「劉公公好像還少了一套禮數吧?」

劉公公咚咚地叩首道,「奴才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眼前之人竟然是贊善您,行止魯莽,沖撞了贊善,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旁側的小內監也跟著叩首不迭,擲地有聲。

我不理兩人,只喃喃道,「我要進去看一看。」

誰料劉公公驀然伸臂,將我死死攔住,急道,「贊善,皇上下了旨意,任誰也不準放進舒芳閣里,您要是憐惜奴才脖子上這顆腦袋,就別進去了」

我一把將劉公公推得老遠,猛力震開木門,抬腳就要進去,不料後襟卻被清姿緊緊拽住,低聲喝道,「你這蹄子是不是瘋魔了,皇上說了不準進,你進去不是白白找死麼」

我拼命搖首道,「不,我要進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清姿恨恨道,「是他又如何,不是他又如何你已然進宮當了贊善,生死都是皇上的女人了,就算還惦記著誰,也該忘得一干二淨了還看甚麼呢」

我忽然心頭一冷,淒清垂淚道,「蓮子青碧如我心,映日紅荷,誰醉花陰?分明是他,一定是他,我要進去看一看,你別攔著我,我要進去看一看,就看一眼,就一眼」

清姿雙手狠命地鉗住我,呼喚青錦道,「拉著你家小姐,她是被鬼怪妖精下了符咒了,甚麼不要命的事兒都敢做」

青錦奔上前來,雙臂環住我的細腰,呼喊道,「小姐,您就死了這一條心吧」

我哭著喃喃道,「是槿白哥哥,一定是槿白哥哥,我記得他的聲音,不會錯的。」

清姿慌忙喝止道,「小蹄子嘴里胡說甚麼哩這深宅大院的,就該你嘴里長瘡」一壁說著,一壁溜眼朝劉公公和身側小內監望去,他們兩人听得怔怔。

清姿凝眉輕嘆,從皓腕上擼下一串赤色龍玉珠,硬塞進劉公公懷里,盈盈笑道,「這都暮春了,劉公公也該做一件綢緞料子了,公公您喜紅色,就做一件紅綾羅衣裳吧,保準穿著又亮堂又展樣。」

劉公公眯著眼楮朝我望了一望,把赤色龍玉珠悄悄塞進袖套里,意味深長道,「哎呦喂,王添香您也太客氣了,老都老了,還穿甚麼紅綾羅的衣裳我如今耳朵也聾了,眼珠子也像痰盂尿罐子似的,明擺著的不好使了,甚麼事看也看不見,听也听不清,就算模索著知曉了一星半點,轉身的功夫就忘了,一忘就忘到了爪哇國,這般沒用的廢材還要甚麼紅衣裳穿,直截埋進黃土地里算了」

清姿微微笑道,「聾了啞了,自然有聾了啞了的好處,總比那群耳聰目明卻腦袋瓜子糊涂的奴才強百倍。劉公公雖然是又聾又啞,但是心底里清透得跟水晶玻璃似的,一望而知就是長壽富貴的吉祥人。不像有些奴才,貧嘴賤舌得惹人厭煩,也不思量思量,自己脖頸上的東西還能長幾時」

劉公公笑道,「王添香您謬贊了,奴才一定謹記著您的教誨。」

清姿淡淡一笑,便不再答言,轉身拽著我的手道,「行了,你也鬧夠了,趕緊回雪芳閣吧」

我面色慘白陰沉,默然不語。

清姿道,「走吧,差點捅了大簍子,看我回去不得好好說道你」又朝著青錦招手,「小蹄子愣著作甚麼,還不仔細攙著你家贊善。」

青錦這才回過神來,上前攙著我的手臂,悄聲道,「小姐,您就別想了,咱們這都進宮滿一年了,死心吧。」

我抬首朝青錦的眼楮望去,淚水漣漣道,「是他,真的是他,你也听見了,和他的聲音一模一樣不是麼?」

青錦嘆口氣道,「就如王添香所言,是能怎麼樣,不是又能怎麼樣,您和木槿白公子這輩子是有緣無分,就是那長工看財主吃飯,干瞪眼楮吃不著。依我說,小姐您就算了吧。」

我淺淺一笑,輕聲道,「他引狼入室,幫扯著拐走姐姐,把咱們薄家害得那麼慘,我就不喜歡他了,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他一眼,當面把他罵得個狗血淋頭,自慚形愧」

青錦凝眉道,「這世上的仇讎,能放下的,就萬萬別憋在心窩子里頭,頂好的是讓它隨風化了,此生此世都不要記得才好。」

一路說著,我們三人已然遙遙走至雪芳閣門首,花鼓姑姑笑臉相迎道,「贊善您回來了。」

我朝四壁望了一望,問道,「小房子呢?」

花鼓姑姑雙手端著盛滿瓜果酥糖的缽子,微笑道,「小房子今朝擋路停馬,救了贊善,成了大英雄,如今正在庭院里跟幾個小內監吹噓著。您瞧這些嚼谷,正要送給咱們的英雄好漢潤潤喉嚨,大說特說呢。」

青錦朝地上呸了一口,笑道,「小房子那廝,就是狗肚子里存不了二兩香油,芝麻大點的事都吹得跟西瓜似的。就听他那口氣,上輩子準是個吹糖人傷了胃氣,一命嗚呼死了的,這輩子陰魂不散,轉世投胎繼續吹噓。」

清姿噗哧一笑道,「听听你們雪芳閣的丫鬟,嘴巴脆生得跟刀子似的,一句一個痛快。真要依照這轉世輪回之說,你這般厲害的好聲口,上輩子定然是個說書的先生了。」

青錦笑道,「我嘴巴再厲害,也不及我們家小姐厲害。小姐真要跟人談論起道理來,那是多少滿月復經綸的男子漢也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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