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已至,一直郁郁蔥蔥的楓葉開始漸漸凋零。暮色的天邊襯上夕陽紅黃金橙的燦爛余暉,晚雲朵朵彩霞飛揚,勾勒出殘紅滿地的輝煌。
安琪在處理完手中的所有工作後,在這樣的時節迫不及待地趕回了溫哥華。
江胤浩開車到機場接她。在回洛汀亞西斯莊園的路上,他時不時地回頭打量她,欲言又止。
安琪坐在他身邊斜睨了他好幾眼,本想等他開口,但看他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你有話就說啊,吞吞吐吐的……」突然她眉頭一挑,揶揄道︰「該不會是江二少爺耐不住寂寞,包了位二女乃,覺得對不住本小姐,所以做賊心虛吧?」
「哪有什麼二女乃啊……」江胤浩哭笑不得。
「喲,長進了,難道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啦?」安琪斜倚著車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雙眼中充滿了玩味,「敢情她們是想趁著後位空虛,蹬鼻子上眼篡位來了?」
江胤浩知道安琪是在開玩笑,于是他的話語中也多了幾分戲虐,「大小姐啊,下官哪敢啊。我就您這麼位正宮娘娘便已自顧不暇了,哪還顧得上那些花花草草,鶯鶯燕燕啊。」
安琪唇角含笑,「那麼請問陛下,如此難以啟齒,所為何事呢?」
江胤浩側頭看她一眼,重重嘆了口氣,「我先跟你說,安晟對于你只顧工作不顧家人非常不滿,還有你的那些緋聞也讓他看著很不舒服,所以,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怎麼想的,你也應該直接告訴他人,以免誤會。」
安琪坐回身子,秀眉微蹙,「是他看著不舒服還是你呢?這話是你想說的,還是他?」
江胤浩錯愕。的確有很多事他也想問她。瑞焱的出現讓他感到隱隱的不安,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感到那個男人身上有著弄得化不開的陰郁,古井無波的面容下有著深深的算謀。而自從他出現在安琪身邊的那一天開始,他便莫名地感到他與安琪已如同坐在兩輛相向而行的列車上的旅客,不由自主地漸行漸遠。
他想詢問安琪和瑞焱間的一切,但是自從上次爭吵之後,他與安琪之間至今心存芥蒂,于是他不好開口追問。然而安晟卻無所顧忌,近日來圍繞著安琪的頻繁的狗仔追蹤,不斷的緋聞報道已讓他心存疑惑,再加上侯爵的病情反復,更讓他大感不滿,面對江胤浩對此的不聞不問,他多有問斥,甚至有時當著侯爵的面也有所抱怨,特別是在侯爵病重住院期間,他更是忍不住破口大罵,想江胤浩數落安琪的薄情寡義,急功近利。
面對安晟的盛怒,江胤浩也不好說什麼,其中的種種他並不清楚,更何況他心里也有相同的疑問。這一次安琪回來,他旁敲側擊地問出心中的困惑,安琪倒是直接地把他所有含蓄下的驚疑拳頭坦誠曝公。他尷尬地輕咳一聲,緩了緩氣氛,「無論誰問都好,我們都是為你好。」
安琪不置可否,又懶洋洋地靠回門邊,只一句「我累了」,便自顧自地閉目養神去了。
車內在一瞬間又靜了下來,氣氛也在一剎那變得如同外面的天氣,陰冷而涼薄。
楓林中,沒有陽光。
清冷的石桌上,清茶的熱氣已經淡淡散去。
安琪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拂弄,她的目光悠長,好像在想些什麼,唇邊有著清茶一般淡遠的笑意。
「茶涼傷身。」保羅無聲地出現在她的身邊,伸手端開她身前的茶水。
安琪微仰起頭看向父親。男人在四十多歲的年紀本應意氣風發,氣度偏偏,然而她的父親這些年來卻在病痛的折磨下顯得憔悴而蒼老。十年來第一次這樣細致地打量父親,她才意識到自母親去世後,相比父親的生活並不好過,失去一生的摯愛,面對唯一女兒的不諒解,他的日子過得一定很辛苦,但他從不多說什麼,依舊默默給予她各種庇護與關愛。而她,這十年來除了冷漠的態度,她又為自己的父親做過什麼呢?這一刻,她的心中有了深深的愧疚。
她側開頭看向滿園的楓林。
冬日的楓林,楓葉稀疏了很多,楓葉卻依然火紅,如同往日一般火紅。
風穿過楓林「沙沙」作響。
良久,她回過目光再次看向父親,清淺地說道︰「對不起。」這一聲很輕很輕,輕得仿佛就要湮沒在同樣輕淡的風聲中。她不習慣與人說抱歉,此時她雖然面上平平靜靜,但她的眼中已明顯有了不自在。
保羅微微一愣,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安琪的所言所指,待回過神來,看著安琪那局促不安的神情之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本就渾身不自在的安琪在他的笑聲中更顯得窘迫,她白皙的臉頰漲得通紅,有些負氣地說︰「哼,有什麼好笑的,以後我都不會再跟您說這話了。」
她憤憤然想要離開,保羅忙伸手拉住她,止住了笑容,「好好好,不笑了。」
安琪雖一臉的不樂意,但起碼她還是重新坐了下來。他看著她,十年來第一次和女兒如此平和地坐在一起,他的唇角不動,但滿眼里卻盛滿了笑意。他說︰「阿瑪這不是高興嗎?我保羅?洛汀亞西斯的女兒又回來了。」
安琪有些錯愕地看著保羅的手舞足蹈,平日里穩重內斂的侯爵閣下這一刻竟有著如同孩童般的開懷與無所顧忌。但她也明白,父親等她這句原諒等得有多艱難,他對這一切又有多渴望,而這一切更加增添了她的內疚感,不及思想,一聲「抱歉」又已月兌口而出。
這一次保羅沒有再笑,隨即又被滿溢而出的欣慰所取代,他擺了擺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無論你走得多遠,這兒都是你的家。」
安琪漠然,回想起來年幼的時光。那時的她總喜歡坐在這楓林中听母親給她講故事,那些來自中國的神話與傳說,來自歐洲的童話與詩篇,以及那些來自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她樂此不疲,常常忘了時間,直到下班回來的父親出現在她們的面前,面帶溫柔慈祥的笑靨抱起飛撲過去的她,輕攬住母親的腰,那時的她不懂什麼叫幸福,但她已真實地感覺到了。
然而如今,母親已不在了,曾經風流倜儻,年輕俊朗的父親如今也已病弱不堪,憔悴傷懷,她開口詢問︰「阿瑪您的病好些了嗎?」
「不過是些小毛病,已經沒什麼大礙。」他微笑著回望安琪,本就仟瘦的她如今顯得更加清減了,仿若一陣風便能將她輕易吹走一般。保羅握住她的手,那手也縴細得甚至有些磕手。保羅心疼的蹙眉,「怎麼瘦成這樣了?倒是你,我听說你前段日子病了,現在好了嗎?」
「是的,已經好了,只是前段日子太累了,不小心感染風寒罷了。」安琪輕描淡寫。
保羅突然之間變得嚴肅了起來,他說︰「龍兒,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地成長,無論如何都好,我只需要你做一些你想做的事兒,你沒有必要為了家族的利益而完全不顧自己的生活。」
保羅意有所指,安琪亦听出他話中帶話,開口想解釋,保羅卻已先開了口︰「你是我和瀾兒唯一的女兒,我清楚你在想什麼。無論那些報紙雜志如何寫,我都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族。你很聰明,能夠充分利用大眾對于你這個神秘的貴族女孩私生活的窺視心理。但你又很拙劣,所作所為有著明顯的刻意,仿若成心引來過多的鎂光燈的追捧。不過,好在那些人不了解你,你也成功分散了他們對于官司的注意力,即使在庭審的當天,審判的結果也只是寥寥數筆,更多的被提到的還是那個叫做瑞焱的男人低調的前來法庭听審。」
安琪默然。庭審當天她並不知道瑞焱也到了現場,當時的她專注于官司,並沒有在意法庭上的旁听者。直到當晚的新聞播出,她才知道瑞焱坐在靠門的最邊上,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認真听完了整個審訊。而這一切,也被無孔不入的狗仔偷拍到,哪怕是不許使用相機的法庭之上。
當時她很震驚,感嘆于狗仔們的非凡技能,而今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看透了她高調背後的真相。安琪感到有一種溫馨的感動。
保羅見她不說話,又說道︰「但是龍兒,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您是指安晟和David嗎?」安琪說的雖然是問話,但實際上她的心中已有了明確的答案。
「是的。」保羅也不否認,「安晟那小子這次是真的火了,我多說幾句,他就說我偏袒你。」
安琪苦笑回眸,「或許您真的是偏袒我了。」
保羅不置可否,突然他眉峰一挑,問道︰「你到底是怎麼感染風寒的,是不是與官司的撤訴有關?」
安琪斂了笑意,並不隱瞞,「的確有關。此事影響過大,我與皇室還有政府達成一定默契,補辦了那些勞工手續,然後我去和那些傷亡者及其家屬商談了具體賠償的要求,也希望他們能夠證實洛汀亞西斯集團和伯父、姑父他們在這其中的不知情,我也答應了鮑爾?巴頓會安頓好他的家人。只是在這其中出了個小插曲,我在出席死者的葬禮的時候,突降大雨,淋濕了衣物,所以後來就感冒了。」
她說得雲淡風清,保羅卻听得目瞪口呆,「你竟真的私下接觸了控方證人?米迦勒給我說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原來是真的。你是律師啊,你這樣的行為是違法的!」
安琪艱難地閉上眼,又睜開,「我知道,但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而且我想,我能如此容易便與皇室和政府達成共識,一定有更為權貴之人為我鋪陳道路,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人。」她的雙眼緊凝著父親,在等待他的回答。
保羅微微一怔,隨即「呵呵」笑了起來,他拍了拍安琪的手背,「果然是劍橋的高材生啊,一點點的小手段你也都留意到了。」
安琪的眼中沒有絲毫笑意,正色道︰「那麼既然您能為這個家族而做出犧牲,為什麼我不能呢?」
保羅斂了笑意,無奈地嘆了口氣,「孩子,我已經老了,除了你和安晟,任何東西對于我來說都已經不再重要了。而你,你太年輕,你的生活也才剛剛開始,我不希望你為了一些無謂的人而斷送了自己的前途。更何況,這一次你很幸運,為你鋪陳道路的並不只我一人,有人更為你親歷親為,比我還想得周全,而這個人我不清楚他的具體身份,但我想你心中應該有數。」
安琪咳嗽一聲,心跳驟然劇烈,不可抑制。她的腦海中又浮現過那一個猝不及防的吻,突兀得紛擾了她的
心。滿樹的楓葉飄零,她卻仿佛看到了那個不斷在黑暗中下墜的男人,漫天的血色染紅了他透黑的羽翼,也扼住了她的心,有著熟悉的窒息的疼痛。
保羅打量她許久,在她的不自在中,他多少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龍兒啊,你已經長大了,你感情的事兒我不想多說什麼,但我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心,這一切到底是一場逼真的演出,還是假戲真做,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愛與不愛都好,只是別拿感情作為一種籌碼。我和你額娘都希望,你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安琪漠然,仰起頭來,黃昏的暖陽熠熠,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亂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