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第二十七章•假 期

作者 ︰ 薇城

()安琪回到溫哥華已有一周,加國的靜謐與安逸讓她很享受這樣的清閑。她長時間的和江胤浩聚在一起,他回美國期末考試期間,她便是足不出戶,呆在畫室臨摹梵高的《鳶尾花》。簡潔的線條,鮮艷突兀的色彩,如同孩子惡作劇的涂鴉。這已不是她第一次臨摹他的畫,可是畫得越多,她亦越明白那明亮熱鬧的色彩之後是他怎樣孤獨寂寞的心。那樣沉重的感覺壓得她無法呼吸,亦讓她無法繼續。她將畫了一半的畫給擱置了。

她來到諾大的庭院中,陽光稀疏,透過尚顯茂盛的楓樹,稀稀拉拉,像沖淡了的檸檬汁。

她漫步在楓林中,腳踏在干枯的葉上,有著「沙沙」的脆響。

樹林中,火紅中一抹白色翻轉,她想轉身卻已來不及了。男子高大健碩的身體擋在了她的身前,黑沉沉的影子帶著股壓力將她嬌小的身軀完全覆沒,他冷凝若冰的言語隨即響起︰「姐姐你到底想逃避我到什麼時候?」

安琪訕然,這兩日來,她知道安晟心有怨懣也就不想私下踫到他,但她也沒有刻意避開他。倒是他,常常見到她便扭頭就走,僅有的幾次見面中,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言語也多有諷刺。每當保羅從中調停之時,他又總是寒著張臉離開,根本就沒給過她任何開口解釋的機會。

他不想听,她也懶得開口,于是兩人便沉默地個忙各的,互不往來。

安琪本想,等過段日子,他的怒氣消退了些,再找個機會和他解釋,沒想到這麼快他便沉不住氣,滿口的質問︰「有些事情我不問清楚,心理不痛快。」

安琪也不出聲,只是退開兩步,退出他的桎梏,仰頭望著他。陽光投影在他的臉上,有著俊朗的光輝,如同希臘的神像般英挺勃發,也同樣的清俊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冷然開口︰「我不問你和那男人的關系,我是你弟弟,你感情的事兒我管不了。但是阿瑪病重的時候你在哪里?再重要的工作,再難纏的感情,難道比自己父親的安危更為中嗎?回來這麼久了,你就沒有半句解釋嗎?」

安琪苦笑著反問︰「你給過我機會開口嗎?」

安晟微愣,沉默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眼中沒有絲毫的溫度。安琪低下頭,不再看他,側目望向滿園的秋色,葉落,花凋,冬已至。她輕嘆了聲,似問非答︰「在你的心中,我是個怎樣的人?冷漠自負,急功近利?薄情寡恩,不近人情?」

安晟微一蹙眉,心道︰「她果然是律師,一句話竟噎得自己無從回答。」

她是怎樣的人?冷漠自負,急功近利,她有。薄情寡恩,不近人情,她也有。但作為她最親近也是唯一的弟弟,他又如何不知,這一切只是她不善表達內心下的外表,她明明時時關心著自己的父親,明明特意從香格里拉帶回親手采摘的蟲草與靈芝,明明在采摘之時經歷艱難,還劃傷了手臂,但當她將東西交給他的時候,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和扎西去一個原始森林時,他說這玩意兒對身體有好處,就順便帶了些回來。你自己吃也好,給他吃也好,甚至丟掉都好。」

當時他並沒有在意,後來他才知道蟲草生長在高海拔的草甸或者草坪上,顏色暗棕不易察覺,她不說他也可以想象到那滿滿的一包蟲草她到底花了多少心機與汗水才換回來的。而靈芝則多生長于險峻之地,並且十分隱蔽,即使是專業人士采摘仍尚顯不易,可想而知她在采摘時所受到的傷害。

她總是不動聲色,隱忍而低調,如今回想起來,在洛汀亞西斯集團出現這麼大狀況,父親又病重之時,她又怎會突然如此高調的面對媒體呢?這不是她的性格,也不是她的作風,這一切的緋聞更似一場表演精湛的show。原來父親沒有偏袒她,只是一早便看透了她的目的。他們關系不甚融洽,但他們卻深深了解彼此的真實想法,而他卻一味地被事情的表象所牽引,所左右,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為什麼這麼做,她的目的是什麼。回溯起自己這一周來的所言所行,他感到愧疚,「姐姐,我……」

安琪搖了搖頭,「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是我的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親姐弟,有些話不用我說你也會明白,因此對你我從不多做解釋,但正如阿瑪說的,很多事兒我心里清楚,也要講出來讓別人明白。所以我現在告訴你,你所在報刊雜志上所看到的一切,是我利用瑞焱在大家面前所演的一場戲。當時集團的事故凝聚了太多的關注,我要分散大家對官司的注意力,以便更好地贏下案件。阿瑪病重之時,我起初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之時你已在他身邊,有你在我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而且我想,我不是醫生,即使我回來也做不了什麼。但如果我留在英國,我能盡最大的努力贏下官司,消除他當時最大的憂慮,這也是我僅能為他做的事兒。」

安晟傾听著她的話,比任何時候都全神貫注。當她聲音越低,他的眼神變得更加羞愧。他走近她一些,笑靨浮現,數次張嘴,才字正腔圓地說︰「不是你的錯,是我太沖動。阿瑪為你解釋,我只當他袒護你,卻從沒想過你其實是為了阿瑪,為了這個家族。然而我應該想到的,姐姐你內心細致善良,又怎會如此冷漠決絕呢?倒是我在當時除了一味的發泄,又真正做過什麼呢?」他的笑容戚戚,帶著自嘲。

安琪淡笑著說︰「但你終還是相信我的。對于我來說,這就夠了。」

她的笑容使然。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來,絲絲點點沾上她素淨的黑衣。她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剎那一片暗沉,連這晴好明媚的陽光也冷了下去。

她緊凝著前方,震驚,難以置信寫滿臉頰,卻漸漸地,她的眼眸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變做柔軟的脆弱。

在那楓紅連天的深處,和緩的陽光鋪灑,如同光束般幽靜聚焦,光暈籠罩中,一名女子一身白衣,輕紗曼舞,她美麗而端莊,雲髻高綰,嫻雅聖潔宛若高貴的女神。她的臉上洋溢著淡淡的笑容,靜如清水,明若透玉,一瞬間便似暖昧了已顯枯槁的冬。她顧盼生姿的眼眸柔柔地看著她,盈盈間仿有千言萬語,卻最終化為輕風暗香徐徐飄來。

百合香,清幽淡靜,潔白無瑕,宛如林間的女子,更恍如她記憶深處的女子。

她最愛百合,花園中有她親手栽種的大片百合,那一望無垠的白,沒有玫瑰的艷麗凡俗,也沒有薔薇的絕然傲骨,但她卻說百合在中國有著百年好合之意,她希望她能在成人之後找到一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她要看著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捧著聖雅的百合走入教堂,她說要在那天給她全世界最好的祝福,看她成為最美的新娘。

年幼懵懂的她問她要在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她說等百合開出更燦爛的花朵時,她就會長成這世上最漂亮的女子。然而,百合年年開,她也出落得越發動人心魄的美,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甚至那大片的百合也仿佛知道失了最珍愛它們的園丁,怏怏的再沒了過去的芳華,化作滿地破敗的殤。

又一陣清風吹來,風輕語軟,花香思濃無邊,潑灑在團團錦簇間猶是耀眼。那抹清淡的剪雲素影點綴在花錦流紅之間,更顯純透。她的衣裙柔紗隨風輕旋,飄若驚鴻,如同一雙潔白的羽翼伸展開來。無聲的,她轉過身去,回眸中,雙眼中凝滿了憂郁不舍,悲婉淒怨以及切切哀痛。似要乘風而去。

安琪臉上浮掠過絲點驚詫,在這深沉的夜里幽落,更顯得迷霧誘惑。她怔然驚呼︰「額娘,別走!」

安晟詫異,不能確定她的話︰「你說什麼?」

「額娘,你看到了嗎?額娘在那邊!」安琪興奮地指著他身後的楓林,催促著他回頭。

安晟錯愕的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哪有什麼人影?不過是樹影斑駁罷了。他回眸再看向安琪時,眼中多了悲憫之色,他說︰「額娘已經走了,十年了,姐姐你也該……」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安琪不耐地推開他,看著空蕩的的樹林有些恍神,是錯覺嗎?是因為想念而產生的幻象嗎?還是她真的出現過。突然,幽深中雪白飄舉,揮動著落落流迷的陽光,華彩熠熠,漸漸飄沒隱去。她顧不上多說一句,腳步已循著那女子離開的方向追去。

安晟想叫住她已是來不及,微一出神後追隨著她跑入了樹林,但只是黑影一掠而過,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安琪跟著那抹白影一路東奔西跑,樹枝橫雜,刺破了她柔軟細女敕的肌膚,挑散她束好的秀發,凌亂了她的衣物,但她追著那抹影像不曾停留,也不敢停留,仿若她一旦停下來,便會又一次永遠的失去那抹她最珍視的記憶。

樹林外的許願池邊,女子終于停了下來,她側坐在池邊,雙手合十許願,隨即輕輕揚手,一枚硬幣在陽光下發出一點耀眼的光芒,「撲通」一聲落入池中。她驀然回首,看著安琪微微一笑,溫婉如昨,一時間,安琪恍然若夢。

那白裙輕舞,剎那間便躍入了池中,輕舞飛揚,似在向她招手。

她淚眼迷蒙,緩步小心翼翼地翻身跳入池中,水並不太深,卻也淹過半身。她的步伐越來越急躁,濺起的水花浸濕了全身。如今冬意漸濃,池水刺骨她卻兀自不覺,只怔忡看著面前的女子,她白皙恬靜,衣袂飄飛,觸手卻是冰冷堅硬。

「她」是她,卻又不是她。

池水中央的不過是母親的雕像,漢白玉的表面光滑卻冷徹人心。就那麼一剎那,仿佛那風也猛烈了,陽光也黯淡了,浸濕的衣衫包裹著她,在烈烈風中猶顯寒冷,冰凍之感自下半身迅速傳遍全身,深入骨髓。

安晟來到之時,她默然佇立在池水中,靜謐地看著那雕像,伸手扯過它身上的雪紗,激動悲切的身體卻如同一棵枯木般瑟瑟發抖。

他快步跨入池中,迅速月兌下自己的外衣將她牢牢裹住。她慢慢回過頭來,雙眼氤氳,分不清到底是眼淚還是池水。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如同受傷的小獸,努力地尋著一種保護和一種安慰,她淒然地笑道︰「我真傻,額娘十年前就已經走了,為什麼我要如此執著?為什麼我總是忘不掉?」

母親去世時他還太小,並不能真切的感受到至親的離開,但安琪已經九歲,半大的孩子已經明白死亡的含義,更何況她已經先後經歷了祖父和姑母的離世,眼見至親的親人一一離開,因此這樣的傷痛對她尤為明顯,仿若在沙漠中捧著水源的旅人,口渴的難耐,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希望的流逝。

他以為她會哭出來,但她沒有,她只是在凌冽的風中不斷囈語。漸漸地,她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靜偎在他懷里,低聲呢喃︰「額娘我的心好痛,真的的好痛……」

她聲聲低喃,聲音越來越低,安晟還沒來得及多想,懷中一沉,她已軟綿綿的向池中滑去。

他慌忙地撈起她,輕而易舉地就抱起了她嬌弱的身體,

她怎麼這麼瘦?這十年她在英國到底是怎麼過的?這一個月來她為了官司又到底吃了多少苦?她的心到底承受了多少的壓力?

她不會和他述說,他也無從知道。

他抱著她,她的身體冷若寒冰,通過他的手臂直接傳入他的心。他倏然驚懼,她靜謐蒼白的面容讓他感到心悸,十年前那個細雨紛紛的黃昏,在母親的葬禮之後,她也是如此在沉默中毫無預兆地倒下,高燒三日才退,但那三天中的凶險危難,即使當時他尚還年幼,也清晰地感受到即將失去她的恐懼。

而如今,這一切太像了,仿若就是昨日的重現。他的心跳躁動焦灼,一種不祥之感縈繞著他,催促著他邁開不安的步伐快速往回跑。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許願池不遠的灌木叢中有人站在逆光之處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陽光涼淡,在其中投下一個黑黑的暗影,隱匿了他的身軀和面容,卻浮陳了他唇角的弧度——陰扈,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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