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潑灑滿園月冷。
如今,畢竟已是冬季,雖不下雪,卻依舊寒氣如刀,割人心懷。
安琪已經昏睡三天了。其間她囈語不斷,迷蒙中呢喃著「額娘」,聲聲細語催人心腸,就如同雅斕下葬的那天夜里,年幼的她在高燒中也是如此的低聲呼喚,明明悲痛欲絕,卻不曾流下一滴淚水。
保羅心急如焚。三日之前,當渾身是水,狼狽不堪的安晟抱著同樣渾身濕透的安琪回到房間,看著昏迷不醒的女兒,他的心仿佛倏然停止了一般,震驚,慌亂,憐惜,心疼,一切都來得太快,他有些無力承受。他迅速吩咐女佣為安琪換上干淨的衣物,又吩咐管家去將拉斐爾找來。
他坐在安琪床邊,伸手撫上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龐,她的身體寒冷若冰,即使蓋上厚實的被子也無法抑止她的瑟瑟顫抖。保羅的目光憂傷而疼痛,回頭看向已換好衣服折回的安晟,「這是怎麼回事兒,好好的怎麼身上都濕了?」
安晟憂慮而焦急地皺著眉,快步走到安琪的床邊,想要更清楚地探視她的情況。她的身體虛弱,雖然陷入夢境中,但卻睡得並不踏實,心中有著劇烈的掙扎與傷痛,她的秀眉緊鎖,額上冷汗。他感到愧疚,「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拉住了她,或者我早一點找到了她,事情就不會這樣了。」
安晟毫無緣由的一句話听得保羅雲里霧里的,但安晟話里深深的自責讓他誤會了安晟是安琪病倒的始作俑者,他憤怒地瞪著他,聲音雖壓得很低,卻也能听出其中的風卷雲涌,「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我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你姐姐為這個家族,為了我做的貢獻和犧牲遠比你我想的還要多得多。」
「我全知道了,阿瑪。」安晟的腦海中回想起她先前和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她說得那樣輕松,讓人輕易忽略掉了這其中的困難艱辛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蜚語流長。若不是他剛剛抱過了她仟瘦得幾乎只剩骨頭的身體,他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和心血。因為她從不會將自己的內心呈于他人面前。
保羅不由嘆了口氣,回頭重新看向安琪,她的面色潮紅,已有了明顯發熱的痕跡。她很難受,扭動著身體。保羅給她掖了掖被角,眼中滿是溫柔的疼惜,「既然如此,又怎麼會搞成這樣?」
安晟也很擔心,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姐姐說她看到額娘了。」
「什麼?」保羅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兒子的話,「你說什麼?她看到誰了?」
「姐姐說她看到額娘了,就在楓林的時候。」安晟回答。
「這怎麼可能?斕兒她……」保羅的話終還是說不下去,妻子的早故是他心中最大的傷痛。
「是,可姐姐當時表現得很失常。她對著我身後的樹林跟我說額娘在那兒,但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還沒有來得及多反映,她已經飛奔而去了。等我找到她時,她已浸在許願池里,手里還我這條白裙,雙眼望著母親的雕像,仿佛受了很大的打擊。」
「白裙?什麼白裙?」保羅沉聲問道。
安晟微掀起安琪的被子,她的手中握著一條雪白色的紗裙,她握得很緊,仿若珍視的寶貝,因為害怕遺失而格外小心。因為用力,她的骨節泛起了青白色。
保羅有些惘然,他的瞳孔里流動著絲絲落日的余暉,女兒手中的白紗使他的容顏加倍蒼茫。他顫抖著雙手撫模過那薄如蟬翼的紗裙,神色眷戀,好像即使天地沉淪到黑暗,只要有過這般的靈光,他也是心甘的。
他凝眸而視的不是那春光秋色,暮雲蒼樹,而是那碧樹下,林蔭里靜坐于石桌旁的女子。從前的日子里幾乎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坐在這里,或安適的持書而讀,抑或是冥思等待。純潔聖雅的白裙在風中衣袂飄飄,她的笑容燦爛若天邊明媚的陽光,矜持雋永中盡是婉轉的柔情,輕輕的而又普通的一句「你回來了」便能融化掉他心中所有的不快與愁思。
然而,她已經不在了,那白裙驚鴻宛若希臘女神般高貴典儀的女子已經不在了。
他茫然若失,他孤單的身影修挺如青松,面孔就如一塊白玉。他的眉毛一挑,澄澈而充沛的聲音響起︰「你說這白裙龍兒是從哪兒得來的?」
安晟一愣,嘴唇微翕,「應該是在母親的雕像那吧。姐姐離開我之前,她的手終還是空的,並沒有那條白裙。」
保羅听著安晟的敘述,越听到後面,他的眼神便越發的深邃,他眼底的狂怒簡直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嘯的流星猛然沖撞天空,頓時燃起熊熊烈火,剎那間燎原而起,橫掃千里。
「不管這個人是誰,我會讓他後悔的!他不該去動龍兒,更不該驚動了斕兒。」
保羅周身是靜的,殺意,陰沉沉讓人如墜冰窖的殺意,嚴邃而凌厲,可以將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安晟眼波澄澄,一臉靜謐,閉著嘴唇盯著父親。他雖年輕,卻也隱隱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然而,他沒有想到,正是從這一刻開始,無論是他還是安琪,抑或是他們身邊的朋友、親人都已無聲地步入他人的陰謀圈套,泥足深陷,無可自拔,也無處可逃。
保羅靜靜凝視著安琪,銀色月光下那雙淡藍的眼楮,就像這波光粼粼的金湖,幽深明亮,沉靜柔和,略帶點不為人知的悠遠,淡淡的笑意仿佛被細細碾成粉末溶在目光中。
昏睡了三天的安琪終于醒了。她睜著迷蒙的眼楮微微笑著,洋溢在她棕色的眼楮里的那些光芒,仿佛輝動的水紋穿過玻璃映照在寂靜的空氣里,因為透明而沒有顏色,卻比所有的顏色卻更純粹。
保羅溫柔憐惜地撫模她的額頭,燒已經退了,他懸著的一顆心也終于放下了。
三日前,拉斐爾診斷說安琪操勞過度,嚴重睡眠不足,營養不良,再加上受寒和心理刺激,這病來得不是突如其來,而是沉積爆發。因為她的體質弱,所以昏迷不醒。
他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刺痛著保羅,他感到自責,這幾日來不眠不休地守著女兒,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他責備自己,望著那落寞的余暉喟嘆,「斕兒,我終究是沒有照顧好我們的女兒。」
安琪雖然昏迷,但父親的愧疚和憂慮她依舊能夠感知,只是她太乏了,沉浸在夢里,不想離開。
她仿佛夢到了許多,好像又什麼都沒有夢見,只覺得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短短三天。
十二月的天氣,白雪如花飄零。銀妝素裹。
梅樹挺立,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綽約出塵。
遠山明淨眉尖瘦,閑雲飄忽螺紋皺。
芙蓉之靨,襯以雪光,嫣然含笑,美艷無瑕。
陪在安琪身邊的江胤浩注視著一切,竟有些恍神。這破塵的仙姿,如若高貴聖雅的女神。
依稀仿佛,在遙遠不真切處曾有這樣一個女子,那樣確切卻又如此飄渺。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隨著清風飄零。群鳥嚶嚀,樹葉沙沙,清流淙淙,她不言語,只是靜听天籟。
世上百媚千紅弱水三千,獨有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連自己都覺得無可奈何。
女子抬起頭來,他的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雲淡,無垠萬里。
熙熙攘攘雲浮煙過,眼前依舊是那絕色淡靜的女子,但他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藍一片,這滿天滿地的雪落入他的眼中,帶著某些無法琢磨的神情,無法對視的溫潤和那一點兒深藏的無奈或者說,憂傷。
安琪的病捱了整整半月有余。她病倒那會兒,他在美國準備期末考試,對于她的病情毫不知情,也無人向他透露半字。每次與安琪的電話,她總是強打精神與他短言細語,不露痕跡。半月之後,他回到溫哥華,這才得知安琪剛剛大病初愈,剛剛能夠下床走動,但精神依舊憔悴,人也更加清減了。
他自責,心疼,便在回來之後全權負責了安琪的生活,天天跟前跟後的伺候,無微不至,毫無怨言。
安琪不染凡塵的眼楮輕盈流轉,唇角微牽,沙啞暗沉的話語從她蒼白的嘴唇溢出︰「喲,小浩子,這倆天你伺候得本小姐還真周到,改明兒啊,本小姐一定得好好打賞你。」
她輕靠入江胤浩的懷中,將他當作人形靠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隨著精神的好轉,她對江胤浩的調侃也多了起來。
江胤浩伸手環住她,輕輕在她耳邊吹氣,誘惑道︰「那等小姐身體養好了,小的自當更好的伺候著。」
安琪當然明白他話中所指,面頰一紅,唾道︰「你個小太監,敢這樣和本小姐說話,你大不敬!」
她在他懷中掙扎,卻被他固得更緊。他輕咬著她的脖子和耳垂,絲絲暖意讓她感到陣陣酥麻。本就不甚有力的身體,此時更覺癱軟,不由更深地陷入他懷中。他邪魅地笑著,磁性的聲音充滿了蠱惑,「是不是小太監,小姐一試便知道了。」
安琪窘迫難當,喉嚨干澀灼熾如受火燒,不及反唇相譏,咳嗽聲已不期而至。
「該死的。」江胤浩斂了笑意,不再逗她,騰出一只手給她拍背順氣。
他拉著她的手到庭院內。梅花正迎寒怒放,綴雪的枝頭有寒鵲依傍。
安琪病後畏寒,手心微涼。江胤浩月兌下自己的衣服緊裹著安琪。他劍眉斜飛,鳳眸清澈,面頰緋紅,好像是火焰在象牙里燃燒。一片梅花瓣落到他眉間,瞬間又滑落,使他光艷的容顏又添了幾縷香。
冬意闌珊,臘梅獨幽,守住素心香氣。他聆听梅枝雪水滴空階,生出幾分痴氣。他說︰「龍兒,你太美了。過兩年等你更成熟些,你的美貌會更加傾國傾城,但這只會讓我惶恐。這些年來,你每成長一歲,我便越發的擔心,雖然你是我的未婚妻,但我依舊戰戰兢兢。我只是太愛你,不想失去你。」
安琪淡淡一笑,目光側落,有意無意的偏離了他溫切的凝望,定落在一處。風略微有些微起,吹散花絮如飛,層層覆覆,撥撩開目光指出的一點光暈,蹙結了眉心,那樹後似有人影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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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江胤浩並未注意她目光的游移,望著她清麗透潤的晶珠,略有波粼,倏地蕩起心中萬千思愁。
耀耀灼目的火光,紅得突如血色,月的銀芒亦流灑于水白色素淨的衣上,女子面如碧玉,衣袂隨風漫漫飄舉,後背的羽翼呼扇,在漫天星火的夜色下,臨風而立。
男子看著她水白的衣在銀流下越發涼冷,冰涼冰涼的石磚因著夜的寒露,更加刺骨,陣陣殘忍的寒氣自腳底流竄,直滲入每一寸肌膚,甚至凝凍在了血液里……
男子彷徨,蒼愴。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他握住安琪的手,毫無預兆地單腿跪了下去,「我沒有正經地和你求過婚,今天在這里,沒有多余的旁觀者,只有雲雪梅香作證。」他的神色嚴肅,也有緊張,「安琪?德?洛汀亞西斯,你願意嫁給我嗎?」
安琪秀眸微凝,臉上頓如山花雪落般紅煽。她的心若水流,淺淺的重復,唇瓣間的顫動,不覺間便溶化在了他漫卷的溫柔中。她淡淡的,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江胤浩欣喜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他的唇輕柔在了她的唇上,亦揉動了她沉靜的心。那是怎樣的一口瓊漿玉液,竟會如此甘甜,清冽的,壓制著那暗自洶涌的抵抗,甚至無力反擊……
良久之後,待存在于他們間的空氣就快消失殆盡之時,兩人終于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彼此。因為缺氧,他們的臉色都透著緋紅,如同空中靜懸的淡艷陽光。
安琪倚在江胤浩的懷中,將如花似玉的秀臉埋在他的懷里,明明是嬌喘微憨,出口的話卻淡漠了幾分︰「閣下,看到還趁興嗎?外面風涼,別凍壞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