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看得還趁興嗎?外面風涼,別凍壞了身體。」安琪的話不溫不火,目光看向庭院外樹林的側面。
保羅從松柏林緩步而出,面色尷尬。
安琪抬起頭來,仟眉微揚,向前走了兩步,唇角浮起一絲促狹,「好個侯爵閣下。」
江胤浩怔了一瞬,又迅速將一切情緒收到了心底。
保羅一呆,眼內神色似愁似喜,竟有了幾分少年人的忸怩,喃喃道︰「我並非有意偷听,是我先到這林中,然後你們來了,我听到了你們的話。」
安琪點了點頭,「哦,那是我們打擾了您的雅興。」
保羅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其實呢……算了,我承認我听到David求婚之後,我是有心偷听偷看,只是不想,第一次做這種為老不尊的事兒便被抓了現行。」
安琪了然地笑著,扶著父親走入了庭院。她月兌下江胤浩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搭在保羅身上,「外面風涼,您的身體不好,可千萬別再病了。」
保羅想推辭,她已迅速退入了江胤浩的懷抱。他摟著她,將她微涼的雙手插入自己的懷中。他身體的暖暖熱流沿著她的雙手傳至她的心,她幸福地嬌笑著,踮起腳尖輕吻過他的唇。
短暫的眷戀之後,她對父親說︰「您看,我有人形移動暖手爐。」
保羅含笑看著他們。他突然覺得這一次安琪醒來之後,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過去的她清冷出塵,恍若天界高貴的天使,仁慈善良,卻沒有多余的私人情感。而今,她好像有了些人情味。
雖然,她面色依舊矜持而淡遠,與人的距離也依舊存在,但至少不再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了。她的笑容多了,調皮的玩笑也多了,就連和她不喜歡的諾曼與菲利普之間也有了言簡意賅的交流。他們對她有了長輩的關心,不計代價地尋來不少珍貴藥材為她調理身體,她對他們也有了必要的恭敬和客道,甚至有時她在喝著苦不堪言的中藥時還會表現出一些如孩童般的撒嬌與耍賴。
「你變了,真好。」保羅由衷地說。
她變了,在她昏睡了三日之後,她開始變得平易近人了。然而他人不知道她只是夢見了母親,那個她魂牽夢繞的婉約嫻淑的女子。
夢境中,因為母親的存在她甘願沉淪。
她似回到了小時候,生命中的無數個第一次都有她的見證,第一次嚎啕哭泣,第一次無憂笑意,第一次探索爬行,第一次蹣跚步行,第一次牙牙學語,第一次恐懼退縮……她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但又太少細細走過回憶的長河,她有彷徨,也有失望。
母親的笑靨如陽春三月的陽光,溫煦和熙,她帶她走過柳垂荷畔,賞聞菊黃梅香,她彌補給她她缺失過的人生,于是她沉醉。心中清楚這是夢,是幻覺,但她就是流年忘返。
然而,她還是醒來了。巍巍高山下,泱泱流水旁,風揚殘雪,飄灑空谷。她听到了一聲呼喚,慈愛而穩重,是渾厚的男子的聲音,跨越洪荒,直入她的心里,他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出自《聖經?傳道書》)
她恍然驚覺,清淺眉目,如浩渺一川煙波,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然後,她听到了更多的不舍,有父親的呼喚,有弟弟的自責,也有伯父、姑父的懺悔。
「回去吧,只要你想我了,我會在夢里等你的。」母親飄逸如風,秀穩如蘭。她的身後潔白羽翼揮扇,騰空而起。她回眸一磚,秋水煙波,寧靜悠然,只一瞬,黑暗涌襲,她已自夢里醒轉,但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對別人對自己都寬宏一些吧,我總希望你能快樂。」
「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保羅含笑而問。
不待她開口,江胤浩已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想想我們的婚禮吧。」
安琪嬌嗔︰「誰答應嫁你了?」
江胤浩固住她扭動的身體,低頭用鼻尖抵著她的鼻尖,「又開始耍賴了,這一次可有人證在場,我的律師小姐,這次你要如何抵賴?」
安琪狡黠一笑,「是嗎?即使有證人,可你也沒有實質的證據,畢竟口說無憑。我說得沒錯吧,阿瑪?」
「听著倒是有些道理。」保羅故作思考的樣子,認真回答。
「你這個狡詐的女人。」江胤浩一臉的挫敗,對懷中的這個聰明絕頂的女人恨得牙癢癢,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被她以律法搪塞得無言以對,更客氣的是他偏偏還沒有還口的余地。他無可奈何,可憐巴巴地看向保羅,「伯父……」
「嗯?」保羅劍眉一揚,眼瞼一挑,充滿了暗示。
「阿瑪!」江胤浩何等的聰明,一個眼神便已領會了保羅的意思,改口叫得甚是神速。
安琪氣結,「阿瑪你通番賣國。」
保羅正色道︰「嗯——江胤浩與我洛汀亞希斯家族建交已久,算不上敵國他邦。」說著保羅和江胤浩默契地笑著。
安琪知道父親有意偏幫,看著江胤浩一副終于報仇雪恨的賊笑,她怒從心底起,惡由膽邊生,縴縴十指深掐他一掌。
「哎喲!」江胤浩痛呼,叫得特別夸張。
「不許叫!」安琪霸道地呵斥。
江胤浩立刻噤聲,伸手將她不安分的小手緊壓在自己的腰上,讓她動彈不得。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別亂動啊,不然等會兒你自己點的火你自己滅。」
安琪抬頭,他笑容燦爛,她卻窘迫難當。
他抬頭對上保羅疑惑的目光,換上一個諂媚的笑容,「阿瑪,不如我們先商量一下我和龍兒的婚期吧。」
「嗯,這個提議甚好。」保羅立刻復議,「那我們回屋說說細節吧。」
倆人說做就做,江胤浩一把將听得有些發懵的安琪抱了起來,容不得她的反對和抵抗,大步流星和保羅往回走。
「喂,你們倆擠眉弄眼的干嘛,人口販賣啊?」安琪不滿地嚷著。
「喂,那誰,我可沒答應嫁啊,要嫁您自己嫁過去。」
「江胤浩你趁火打劫,趁人之危!」
……
安琪的吵鬧聲隨著保羅和江胤浩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香雪海中。
與松柏林相對的楓林後,樹葉沙沙作響,隨即人影晃動,濃郁的樹干陰影下出現了兩個身影,他們注視著安琪三人離去的方向,風吹花落,翻起天邊墨黑的烏雲,席卷一地殘碎。
隨著聖誕的臨近,巨大的聖誕樹隨處可見,紅色的聖誕襪掛滿街頭,處處是張燈結彩,璀璨奪目,節日的氣氛已日益濃厚。
與洛汀亞希斯莊園一牆之隔的哈里斯莊園在空置五年之後換上了新的名字。當它的新主人站在齊腰的灌木圍欄邊,唇上掛著慣有的邪魅的笑容,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安琪,漫不經心地和她打招呼,「怎麼?才剛剛不見一個月,洛汀亞西斯小姐就不認人了?」
安琪怔忪,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的第一反應是下意識地回頭看向江胤浩,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看著瑞焱的剎那,有著明顯的震驚和迷惘。
江胤浩看著他,腦海中驀地再一次閃過一個熟悉的畫面。
狹窄幽冥的密室里,潮濕而昏暗。
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隱匿在黑暗里,他渾身散發著邪佞而狂魅的氣息,那壓抑的魄力讓人心生懼意。他蒼白強健的手中拿著一個精致的小瓶,瓶里波光澄澄,泛著幽藍的光澤,他說︰「這是丘比特之吻,只要她喝下它,無論她是神是人,她都會愛上你。」
他看不見他的臉,他的五官被低壓的斗篷籠罩在黑暗里,但一雙瞳仁卻炯炯有神,透著噬人心骨的陰郁和跋扈。
那雙深黑如同渾沌的眼楮仿若獸一般泛著幽光,緊凝著他,漸漸與眼前這雙黑如潑墨的眼眸重疊。
第一次的見面,便讓他對瑞焱充滿了警惕與防範,甚至有無以言說的恐懼。
瑞焱的目光在他臉上匆匆一瞥,並為駐足停留,權當作是空氣一般,旁若無人地對著安琪寒暄︰「真沒想到那家地產經紀公司給我置辦的房產竟是和你成為鄰居。」
江胤浩嗤之以鼻,隨口用中文輕聲嘀咕︰「是嗎?我倒覺得有些人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安琪側目瞪他一眼,然後尷尬地看向瑞焱,「不好意思。」
瑞焱依然一臉微笑。安琪用英文向他道歉是想讓他假裝不懂中文,更沒有听懂江胤浩的話。他懂,但他卻裝作不明白,開口時亦用了純正而流利的漢語︰「司馬昭有心,也要有不爭氣的曹氏子孫退位讓賢,成就他司馬氏的西晉王朝。」
江胤浩驚詫地看向他。瑞焱倒不躲避他探視的目光,平靜地說︰「江二少爺也許不知道吧,我的養父是華人。因此從小我便學習中文。」
江胤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他平靜的聲調中有著深深的挑釁之意,他周身的壓迫感讓他感到莫名的不安。瑞焱也打量著江胤浩,他的身上若有似無的沾染了安琪身上的藥香,他的手輕攬著她的腰,舉止親密無間,亦讓他深深的嫉妒。
他們四目相對,這感覺如此熟悉,仿佛在那遙遠的什麼時候,他們也曾以同樣的姿態和心理對峙著。
安琪看出這兩個男人之間一樣的氣氛,適時開口問向瑞焱︰「都聖誕節了,你怎麼在這個時候來溫哥華了?」
瑞焱抽回目光,「前天接到地產經紀的電話說幫我找好了房子,讓我來看看是否滿
意。過來之後,我听說你病了,本還想著抽空登門探望一下,不想已經看到你好了。」
安琪不及回答,江胤浩已不動聲色地隔開了她與瑞焱的視線,他說︰「多謝你對我未婚妻的關心。」他故意將「未婚妻」三字說得特別的重,似在強調也似在申明,這個女人是他的,她的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隨即他話鋒一轉,冷然開口︰「但是,如果不是您的過于熱心,她也不會有這麼多的不必要的困擾,她也不會……」
他還想說若不是他,他們間不會有那麼多的誤會,但他中沒有說出口,也不能說出口。機關如此,安琪的臉也已經寒了下來,鏗然怒喝︰「David!」
江胤浩訕訕地撇過臉去,不再多口。
瑞焱置若罔聞,他依舊神色清淡,澹定空蒙地說︰「上次的事兒我很抱歉,的確是我錯了。這一次我純粹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探望。」
江胤浩對他充滿了敵意,言辭上也就沒有留了余地,「哼,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誰是黃鼠狼,誰是雞?」安琪的臉色如冰,甚至連出口的幾個字也都字字冰凝,充滿了仿若冬季般的肅殺之意。
「……」
「你要麼回屋去,要麼就閉上你的嘴。」
安琪怒目圓睜,已容不得半點辯解了。她雖沒有離開他的懷抱,卻也隔開了些距離。
江胤浩只得妥協地投降,「好好好,我不說話了。」說著,他還夸張地伸手在唇上一拉,仿若拉上拉鏈一般。
瑞焱一直冷眼旁觀,嘴角唇線浮動,快得讓人根本無法察覺,回眸時,他依舊儒雅溫文,華貴天挺,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