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第四十四三章•瑞焱的秘密(2)

作者 ︰ 薇城

()「我之所以帶你去麗江,是因為那是我母親長眠的地方。」

瑞焱的聲音傳來,顫抖著,似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麼。他的黑瞳瀲灩,卻無法掩飾,他的眼神驚慌哀傷,甚至有絲絕望的哀鳴。

安琪捂住了嘴,驚駭得難以置信。她早已知道他母親的自殺,卻從沒有想過她會以如此殘酷決絕而義無反顧的方式離去。

瑞焱憔悴著一張臉,撕開內心深處的傷痛,他的聲音有著無盡的疲憊和哀慟。暗夜的風拂起安琪的發絲,擋住了她的眼楮,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幽幽地說︰「多年前,我的母親獨自一人去了麗江,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我只有十三歲。十三,這可真是一個諷刺的數字,十二門徒,猶大背叛耶穌,最後的餐桌上,他也正坐在十三的位置。」ヾ

他淒艾的笑著,眼中的惆悵與失望濃密如初冬時節的大霧,重重陰翳在他眉眼周遭,他繼續說道︰「在她遲遲未歸的一個月後,我在阿撒茲勒和伊比利斯兩兄弟的陪同下去了麗江,那里的警察從我們帶去的照片上認出了她,他們告訴我當時有游客報案說看到她從玉龍雪山山谷的情人躍懸崖跳了下去,山下滔滔洶涌的江水吞噬了她。他們花了一周的時間試圖尋找她的遺體,可是江流湍急,終是什麼都沒有找到。」

說到後面,他的眼中飽含淚水,可他極力不讓它們落下。他閉上雙眼,是想要抑止這份憂傷與痛苦,亦是在腦海中想象著她最後決絕的縱身一躍。他的頭埋在掌心,低沉的聲音自他口中傳來︰「後來,我們在一名當地導游的帶領下去了母親自盡的地方,導游告訴我們在中國的古代,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戀愛自主權。但在麗江古城,納西文化允許自由的戀愛,卻依舊不能擁有自由的婚姻,因此相愛的兩人常常會因為家庭的反對而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世事如此殘忍,兩個人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與其背負一生的遺憾與不愛的人度過漫漫一生,不如與相愛之人共赴黃泉。所以,在當時的麗江,殉情成風,相愛的情人會攜手從玉龍雪山的山谷跳下,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久而久之,那個山谷便被人們稱為殉情谷,亦叫做情人躍。而為我站在那懸崖上,听著耳邊呼嘯的風聲,看著腳下磅礡的江水,我似乎明白了她最後在人世間停留時的心境,她終放不下那個背信棄愛,拋妻棄子的男人。」

安琪悲憫地看著他,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一時間她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抬起頭來,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如脈脈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她的心上,讓她的心也跟著喟嘆了起來,只听他繼續訴說︰「其實我很小的時候便知道母親會隨時離開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鐘,甚至每一秒鐘都是一種恩賜。她一直患有相當嚴重的抑郁癥,不止一次的嘗試自殺,手腕上殘留著縱橫交錯的傷口,就像無數條殘暴凶惡的毒蟲一般,一次次吞噬著她的生命。那個時候我們太窮,拿著可憐的政府救濟金,根本看不起昂貴的心理醫生,也買不起那些治療抑郁癥的藥物。後來義父收留了我們,他帶她去看病,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些抗抑郁的藥物讓她不斷產生幻覺,她時常痴痴地笑,抑或是無止境的哭泣,而那些日子就仿佛夢魘一般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

他的眼中開始濕潤,聲音越發的顫抖起來,就連安琪的雙眸中也含了淚光,顫顫巍巍的就要墜落臉頰。她听著他說著他母親最後的那段時光,她不由想起了自己母親最後時刻那念念不舍的等待,耳邊仿佛又是那揮之不去的吟誦︰「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誤。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淚眼迷蒙,內心一直隱藏的傷疤仿佛又被人狠狠撕開,扯得心口隱隱的作痛,她低低地對他說︰「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瑞焱握住了她的手,不知是想安慰她,還是需要她的安慰。一滴淚無聲地滑落在她的手背上,仿佛有著灼熾的疼痛,他說︰「後來,義父帶著我們搬來了劍橋。換了新的環境,她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我以為她會痊愈,以為她會從此變得好好的,而我也不用再擔驚受怕。然而,我卻錯了,因為我的大意,也因為我的愚蠢天真,我竟讓她一個人離開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讓她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就連再為她擔驚受怕亦成了奢求。」

安琪回握住他的手,越捏越緊,他的往事如同一雙無形的手,牽動她的過往,扼住了她的咽喉,讓她無法呼吸,連聲音都沙啞了起來,「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卻仿若沒有听到,歇斯底里地低吼︰「可是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去那麼遙遠的地方?她如何能在懸崖上擁有那樣的勇氣和決心,那樣義無反顧的不計後果?不但讓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甚至連她的遺體都找不到。我真的想知道她那一刻想的是什麼?她往下跳時,有沒有那麼一刻的猶豫,想想她的死亡會給我帶來的陰霾?我真的很想知道,安琪你知道嗎?這許多年來,我一直想知道這個答案,但是,誰能告訴我呢?」

說到後面,他已變得異樣激動了,青筋暴突,淚水無聲無息地「  啪啪」往下掉,浸濕了自己的臉頰,也淋濕了她的雙眼。

惆悵的彷徨中,她從他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他此刻的脆弱,他一直所擁有的一切,驕傲,自尊,名聲,權利,地位,執著,傷痛,憂郁,甚至是恨,頃刻間土崩瓦解,化為虛無,變得不堪回首。

這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他所有的痛苦,傷心,委屈都已經沉澱,甚至腐爛,永遠地不會再願意提起和面對,然而直到這一刻,卻全都爆發,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否听清他的說話,因為連他自己到最後也听不清自己的話︰「她說她會一輩子陪著我,可是她騙我,她就這樣走了。安琪,和我比起來,你已經很幸運了,至少你還有時間陪著你的母親,和她道別,走完最後的一段路程。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更不能見上她最後一面。她為什麼要那樣殘忍?為什麼?那時,我才只有十三歲,我還只是個孩子……」

「好了,別說了,別說了。」安琪將他摟入自己的懷中,任憑他的淚水浸染上她的衣衫,任憑他在她的懷中壓抑的哭泣。她的身前一片水漬,她已分不清到底哪些是他的淚,哪些是自己的淚。

他靠在她的臂彎里,她的胸脯離他很近,溫熱的體香沖進他的鼻內,這氣息是那樣的熟悉,在他的記憶中,那個一身白色聖潔不可方物的女子曾經這樣擁著他,讓他沉郁的氣息淹沒在她的溫婉中。她的嘴唇湊近他的耳朵,她溫柔親昵地對他說︰「哭吧,你已經壓抑太長時間了,哭出來會舒服一些。我懂你的痛苦,因為我們都曾經歷過同樣的傷痛。」

俯在她的胸前,聞著那樣誘人的體香,他的身體中那層層防護的堡壘在一瞬間坍塌了。回憶至親的死亡,無疑是重新撕開那道幾乎完全愈合的傷口。

傷口是丑陋的,亦是脆弱的。

不知不覺間,窗外下起了大雨。

激烈的大雨撞在玻璃上,發出鈍重的聲音,如同他的心,塵封多年的過往,在這一刻開啟,如同初生嬰兒般**果血淋淋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他哭泣著,如同孩子般不能自已,呢喃的囈語︰「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他的話讓她的心抽痛,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淡黃的梨花飛舞中,也有個男人摟她在懷,那樣的緊,那樣的悲傷,他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耳廓,低低的聲音近乎乞求,「不要管那些苛刻的教條,不要擔心神的責罰,一切有我承擔,我會給你一個全新的世界,只是求你不要說再見,不要離開我。」

那一句句的呢喃似綿軟的細針,輕輕挑刺在她的胸口,胸口的胎記傳來陣陣細密的疼痛,連心也跟著發酸,眼前依稀是那雙透著無盡憂傷的黑瞳,讓她無論怎麼都再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她輕拍著他的頭,哽咽著點頭,「好,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忘了那一切的不開心,一切都過去了。」

她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緊緊摟住他。她終于明白他神色中有那不可言說陰郁,然而,正是從她明白的這一刻開始,就注定她和他再劃不開分明的界線,亦成為她此後人生巨大的一個轉折。

注釋︰

ヾ十二門徒的故事出自《聖經?馬太福音》26︰20-25,詳見第三十二章?瑞焱與瑞雅的後文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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