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曲的山路出人意料地難走,德萊蒙不禁後悔匆忙之間沒有向奧布沃斯要一個火把,只得將手放在可以隨時拔出劍的位置,模著黑前進。干燥的風穿過兩旁濃密的灌木叢貼住他沾滿汗水的臉,在帕薩那這個內陸國家,夜間的水汽稀薄得讓人覺得仿佛正置身于斷然阻隔住梅勒斯特里斯帝國擴張步伐的哈隆坦沙漠中,令習慣了底比托溫潤的海洋性氣候的德萊蒙只覺得全身都像被粘上了融化的咸乳酪。
劍士疲憊地迎著微弱的光亮在化作墨色的環境中走了許久,修道院的輪廓才隱約地出現在視線中。帕索的帕里歐斯總院的佔地並不大,一圈鐵柵欄將修在半山腰坡地上的幾間尖頂大屋圍起,因為遠離城市的關系,修道院並不像那些城里的法師塔在各處用魔術點亮燈火以引導訪客,只在大門上掛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和其他地方裝飾華麗的分院比起來意外地顯得十分質樸。
來訪恰恰趕上修道院關閉的時間。年輕的見習修士剛剛結束了一天的休息從誦經院中魚貫而出,捧著書籍匆匆走回寢室,虔誠的信仰驅動他們的身體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陌生客人的到來。
德萊蒙四下觀察一番,在一派鄉野氣息的修道院中,唯獨馬廄寬敞得驚人。幾匹帕薩那良駒正駢肩立著,翹起尾巴得意地享用著晚餐。想到月復內空空的自己幾十分鐘前險些被這些畜生撞倒,德萊蒙不禁有些火大,他搓了搓手一把抓住鐵欄桿,像簡直要將它卸下似的拼命搖著並喊出來。
「混賬教士欺辱平民!讓你們的院長出來!」
幾個見習修士經過,用像是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瞥了瞥德萊蒙,隨即走進室內去。只片刻後,劍士終于如願以償地見到自己的老朋友——院長茵諾森捧著一本厚重的經書出現在了門口。
「對不起,大祭司大人已經休息了,給您的損失我們一定會依例賠償……」
茵諾森說完將臉湊近鐵門捋了捋花白的胡須。他看起來比德萊蒙大了十來歲,一副瘦高身材,十幾年的風霜讓他的額頭已然布滿了皺紋,腮邊也像一名用盡精力的老人般癟了下去。德萊蒙看到他的垂著的臉上滿是真誠的歉意,說話的聲音十分柔和,就像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天對前來祈禱的信徒給予真誠的建議時一般,夜早已深,再加上德萊蒙正披著的那件幾乎蓋住整個臉的長兜帽,都讓這位稍稍有點上了年紀的院長沒有立刻認出他來。
「抱歉被迫撒了個慌,還記得我嗎茵諾森。」德萊蒙扯下那片斗篷露出刻滿滄桑的臉。茵諾森听見這個聲音不覺怔了一下,連忙挽起差點掉落的經書,挑起眉毛驚呼道:「德萊蒙,是你!你怎麼來了。」
雖然是意外的驚喜,但是作為侍奉過去與預言之神帕里歐斯的長老祭司的茵諾森還不至于像一般人那樣大驚小怪。他臉上的吃驚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欣喜的笑容取代,「真是失禮啊,該不會是你到現在才收到我的信跑來向我祝賀了吧?」
二人相視同時笑了起來。老祭司說話的風格幾十年來從未變過,德萊蒙歪了歪頭,指了指胸前的鐵鎖說道:「唔,有一些特殊的原因而已。我想你會願意放我進去喝上一杯熱茶再慢慢說吧?」
「到底是時間不饒人麼,這可不像你雷厲風行的性格啊。」
茵諾森笑著捻起下頜上早已全白的胡須,趕忙退後一步讓跟在身後的修士上前打開鐵鎖。劍士白了他一眼,從修士手中接過門把迫不及待地推開鐵閘,卻不料竟被一副枯瘦的身體一把抱住。
「哎,難道說不能結婚的生活把你逼出這樣的喜好來了?」
「都幾十年了你怎麼都學不會管好自己的嘴巴,托米麗不會一直在偷懶吧。不過還是這麼強壯啊,歲月是不是對我太過殘酷了呢。最近只要一想到年輕時候一道冒險的經歷就總會讓人覺得既懷念又失落。不過修道院的生活也讓人很愉快,帕里歐斯總院可是無數年輕人的夢想呢。」
「就像光之塔那樣?」德萊蒙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盡管一旁小修士的臉上露出相當不快的神色,他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倒不如是說曾經年輕人的夢想更恰當吧,這個時代還會有年輕人多少人立志當一名修士?魔術啊神學啊都已經是過去的東西了,你也有數吧,這些年來信徒喪失了多少。」
「可是命運的力量並不會因此削弱分毫喲。」茵諾森露出神秘的微笑,「不管怎麼樣,我對帕里歐斯可是一直篤信無疑的,這里的年輕人也都是一樣的想法。來吧,順便參觀一下你就會明白。」
出乎德萊蒙的意料,這座森嚴的修道院內部卻是相當的豪華。雕飾著帕里歐斯神像的巨大圓柱支撐起繪大廳的穹頂,寬敞的大廳中齊齊地擺著幾十排漆成褐紅色的杉木長椅,足見這里作為首都修道院在舉行典禮時的氣派。牆壁上掛著的燈飾也用珍貴的金紅玻璃雕飾成象征帕里歐斯使者的貓頭鷹的形狀,照出覆滿禮拜堂穹頂的巨大濕壁畫。三人在祭壇前停了下來,鋪著靛藍色綢緞的祭台上陳列著一只純金的架子,茵諾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本經書打開放好,德萊蒙趁機偷瞄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全是用古奧里爾語寫出的不知所謂的符號,這讓劍士一下子失去了興趣,又將視線轉向一旁掛著的木版畫上。
茵諾森向德萊蒙一一介紹修道院的各處,心事重重的武士只是偶爾應付性地答上兩句,便又立刻緘口。穿過令人心生倦意的數不盡的長廊,茵諾森再一次停了下來,從小修士手上接過燭台吩咐他退下,推開門換上嚴肅的神情對德萊蒙說道。
「這里沒有別人,快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哎呀哎呀,也不用突然一下擺出院長的樣子吧,先讓我適應一下。」德萊蒙調侃地抬手抹過鼻尖,想了想說道:「幾個月前底比托發生的事,想必你們早就有所了解吧?」
單調搖曳著的枯黃的燭光中,茵諾森的顏色沒有絲毫變化,依然緘默著等待德萊蒙繼續開口。
「其實我不應該管這個閑事。但是你知道,我最看不得小鬼無家可歸的可憐樣。雖然早就從那里退了出來,不過我好歹也為史克威爾家效力過不短的時間,所以就想幫他一把。」
「這麼說史克威爾家族幸存下來了。」茵諾森抬眼望了望天花板。他的語氣平靜地就像在談論天氣,「我也是兩個月前才得知這件事。當時報信的人說因為這回的叛亂,底比托王室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肅清所有的魔術師,我以為既是如此周詳的策劃,伸出風暴中心的史克威爾家必然無法幸免,原來並非如此。」
「滅絕魔術師?」德萊蒙簡直要發笑,「怎麼可能!你難道看不見這些日子帕索街頭突然冒出的逃亡魔術師,更不要說那些已經隱姓埋名躲起來的人。何況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只有瘋子才會覺得用屠殺的方式能消滅魔法和魔術師!」
看到德萊尼激動的樣子,茵諾森額頭上的皺紋微微動了一下,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話雖如此,可是你們一路上逃亡過來,還見過其他的名門之後嗎?魔術師也和普通人一樣,只要消滅了他們的領導,時間一長就自然煙消雲散。不妨告訴你,不光是底比托,連那個依賴軍備遠遠高于魔術的梅勒斯特里斯也早就發生過這種事,而且比底比托還要早。那里的魔術師本來就稀少,幾個名門如蘇默爾、彌賽諾亞等簡直像是一夜之間就被屠戮殆盡。再加上軍方的封鎖,所以幾乎無人知道,我也是通過聯絡了各地的帕里歐斯分院才得知的。」
「真是了不起啊。」德萊蒙一下子泄了氣似地靠在木門上嘆道︰「現在究竟是怎樣的世界,不光魔術師被隨意斬殺,連帕里歐斯的代言人們也干起了間諜一樣的情報工作,和這座修道院表里不一的風格簡直不能再匹配了。看在這麼多年的交情能不能像我透露一點,所謂帕里歐斯的預言下究竟還藏著多少我們這種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的陰謀。」
「不用覺得詫異,這本就是我們的職責。帕里歐斯可是用一只眼楮注視著過去,一直眼楮凝望著未來的神。」
「那麼身為他最虔誠高級信徒的你能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嗎。我真的很好奇它何以拒絕預言信徒的命運,難道帕里歐斯也像我一樣覺得更穩妥的方式是在腳底再張上一只眼楮,還是自詡全能的神也有心虛的時候。」
茵諾森听出他語中的挖苦之意,也無意多作爭辯,只是放緩了語氣說道︰「雖然我也說不上原因,但是時代確實有些不同了。不過看在我們過去的情誼上,這次就相信我吧,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
「說到這個。我自然怎麼樣都好,但是如果你真想幫忙的話我還是希望能把尼克這小子帶去見上國王一面。好歹他也是個名門之後,就算不能回到故鄉也得在這片土地上體面地活下去。」
「這件事本來不成問題……」茵諾森面露難色,低頭想了想說道:「國王最近一直行蹤難覓,甚至對我們教團人員也避而不見。不過若是大祭司大人開口的話,國王一定會應允的。」
「哈?難道說這里還有比你教職更高的人在?」
「你這馬虎的性格就不能稍稍改一改嗎,那會讓你更受年輕女孩歡迎的。」茵諾森聳起花白的眉毛不住地搖著頭,「我在那封信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我只是這兒的理事而已。」
「什麼嘛,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你早就混出頭了。」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不懂為人留點面子哪。不過說起來總院的院長也會享有長老會的投票權,而且因為大祭司一般住在宮里,只是偶爾才回到寺院里來,所以這里基本也是我說了算。話說回來,你應該已經見過了吧?」
「怎麼可能,我們一路進來的時候旁邊可都是些小鬼。」
「小鬼這種稱呼未免太不尊重了。你不是說來的時候差點被騎馬的祭司撞上嗎?在這個國家,不,這個大陸上會騎馬在城里飛奔的祭司只有一個,就是新任的提比略大祭司。」
德萊蒙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騎在馬上的小鬼茵諾森的頂頭上司聯系起來,「可那個家伙明明穿的是普通的祭司袍……」
「呃,這是因為那孩子是上個月剛被教團選為大祭司的,要經過明天的再洗禮之後才能正式繼任職位,今天之所以從城里趕回來也是因為這個。我知道一般人可能會接受不了,不過這也是事實……」
「等等,他多大了?」
「我沒記錯的話,應當是……十四歲。」
「真是瘋了!」
德萊蒙惟有如此感慨道。他真想敲敲茵諾森和其他長老的腦袋,檢查一下那些看似睿智的腦殼底下究竟會發出什麼聲音,才會讓他們全部拜倒在一個孩子腳下。難道真的是長久以來侍奉神明而變得連人類最基本的**都喪失了嗎。茵諾森並不在意地笑了笑,帶領德萊尼來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前停下敲了敲,听到房內發出一串桌子移動的聲音之後便徑直推開門。
「您還未睡下?」
「嗯,我一直在等待二位。「穿著純白色罩袍的少年從椅子上站起來,半張開雙手向德萊蒙行了一個簡禮,」很榮幸見到您,茵諾森長老之友也即是我與帕里歐斯神的朋友。」
提比略接著抬起頭向茵諾森示意地一笑。劍士被整個驚呆了,那是再精巧的工匠也無法多修改分毫的面孔,除卻神的創造,他絕對不會相信世間僅有如此玲瓏美貌的男孩存在。男孩茶色的瞳孔閃爍著,笑容有點兒陰郁,一頭深棕色的短發被藏在裝飾得過分的祭司帽子里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滑稽。德萊蒙本能地將眼前的少年與尼克比較起來,提比略雖然漂亮的讓人驚羨,卻冷得仿佛人偶,遠遠不如尼克那個小鬼可愛。提比略稍有些費力地推開椅子走向二人,從窗外漏進來的光線像塵屑一般敷在那張過分蒼白的側臉上,也讓少年的笑容如陰晴不定的月面般變得難以捉模。
「那麼請問有何貴干?親愛的朋友。」
德萊尼卻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他覺得自己似乎開始能理解茵諾森的態度,提比略的語氣听來和善,然而少年病弱的聲音卻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攝力,讓人無法拒絕。
「失禮了,其實我是有事想請大祭司閣下幫忙……」
德萊尼的心中突然浮上隱隱的不祥感。見多識廣的中年劍士第一次猶豫了,他已然確信眼前的這個少年並非凡人,然而他全身散發出的無來由的危險氣氛卻讓德萊尼惴惴不安。
「是關于和您同來的年輕人嗎?」
德萊尼被徹底驚得啞口無言,眼神中本能地透露出對于危險的懼意。然而提比略並沒有就此停下,他上前一步,就像個老朋友一般將手搭在德萊尼的手臂上說道︰「不用擔心,國王陛下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對于吾國君主,還有什麼能比接待最高貴的史克威爾家族傳人更興奮的事呢?請告訴我你們的住址,我明天便會送信給國王告訴他這件好消息,閣下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什麼話都勿需出口,好像這個少年早就知曉了世間一切。還有比自己的內心好像被人讀出一般更可怕的事嗎?重會老友的激動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德萊蒙的心中只留下重重不安,然而事到如今,隱瞞沒有任何意義,即便真有危險,也只好堂堂正正地迎接。
「‘妖精花園’啊……」提比略念念有詞地想了一會,隨後展現出開朗的笑容說道,「我小時候也去過那里,真是一家不錯的店呢,希望二位在等待的時間里可以充分享受帕索的生活。那麼接下來還請麻煩茵諾森長老繼續招待您,原諒我有事在身……」
「願帕里歐斯的啟迪與您同在。」
德萊尼施了個禮趕忙退出房間。與提比略的對話讓他喘不過起來,他越想越不安,心思完全沉浸在了對提比略如何得知他們的事的猜測上,甚至和茵諾森的談話也變得心不在焉,只得早早地向老友請辭。對于他來說,身在旅店的尼克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才是此刻最令人擔心的。
德萊蒙趕回「妖精花園」時,遠處廣場上塔樓的鐘聲已經敲過了次日的第三下。老板奧布沃斯用模糊地睡眼打量過他,便又趴在滿是酒氣的櫃台上睡熟了。德萊蒙輕聲推開房門,在深黑的空氣中四下觀望著,直到確認了床上的小鬼熟悉的呼吸聲他才放松下來。他將汗水泡得咸咸的內衣解開扔在一邊,站到窗台前迎著風露出古銅色的結實的肌肉。少年的鼾聲忽然讓他覺得饑餓難耐,然而手邊唯一能找到的黑面包卻干硬地不像話,德萊蒙嚼了兩口,只覺得像被這未磨好的粗黑麥割壞了喉嚨。
「這孩子一路上竟然是吃著這種東西挨過來的……」他不禁側過臉望了望熟睡的尼克,有點心疼地暗暗嘆道。
或許是自己太多心了吧,對方畢竟是監視過去與未來的帕里歐斯首席祭司啊。不管怎麼樣,明天該來的還是讓它來吧,我能做的只是恪守自己的信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