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星空之下,幾百千碼外的帕索城里一切如舊,誰也不會懷疑一個人類和一個妖精的出走能對這個城市造成絲毫影響。這個難得的晴朗的上午,「妖精花園」酒館的老板奧布沃斯將唯一一名客人留下的酒杯一股腦扔進櫥子里,而後關上店門走下櫃台。他從書房的鎖著的櫃子里取出兩封信各自放進一模一樣的信封中用蠟封好,又從里間喚來兩個僕役,各自吩咐了幾句便將他們打發出門。
密特拉像從不吝于宣耀它的存在似地灑落融進喧嘩的人聲中。與鬧市區不過相去幾百碼,被環形廣場隔出的王宮前卻意外地森嚴。一名僕役懷揣著一封薄薄的信件從宮室宏偉的陰影中鑽出挪向前去,他的穿著頗為得體,只有弓著背時過分小心得略顯猥瑣的姿勢才不時令他沐猴而冠的本質暴露無遺。
「這里是王宮。你想干什麼?」
一名守門的魔術師皺起眉頭打量過他,一面走下台階質問道。僕役本能地退後了幾部藏回陰里,低著頭故意不去看他,只是掀起袍子的一角露出畫著的花押的信封一角和一只滿脹的猩紅色袋子,拉過對方伸出的手將它按在上面。
「等一下。」
魔術師的手指握地彎過幾下,接過袋子放進袍子內偷偷縫出的口袋中,隨即立刻改換了態度。他領著僕役轉到另一側的小門前,向守門人耳語過幾句,側身讓出一條通路將臉瞥向另一邊。僕役不慌不忙地整理過一番衣衫,頗為得意地向二人笑著行了一禮也學著出入貴族驕慢的姿態闊步跨進拱廊里。眼前閃耀的唯有一片刺眼的金色,一晃神,便又被遠方雕飾著深綠色翡翠的窗門奪去視線。僕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四下張望著,突然被轉角傳出的馬匹沉重的喘息聲嚇住,連忙避向一旁的台階。騎在馬上的少年用力拽過韁繩,那受驚過度的動物隨即驟地蹬起扭過脖子,像是要將沉沉欲睡的萬物統統喚起似地發出一陣淒楚的嘶鳴,在卵石鋪就的地面停下來。提比略揮手招來不遠處的守衛,從馬背上跳下指了指不知所措跪倒在地的僕役。
「大祭司閣下……」
「帕里歐斯並無興趣理睬受賄之類的小事,但對不誠實之人卻從不寬恕。」
提比略狠狠瞪了守衛一眼,撢手推回他交出的金子盯向僕役。他慘白的稚女敕臉龐在一片斑斕中更顯病態,以虛弱卻不容置疑的口吻開口道。
「拿來我看。」
「既然您知道這封私信乃須送交長公主殿下,就不該越權阻攔才是。」
「我從未听過任何令王國樞密院長官以及帕里歐斯的大祭司越權以待之事,即便公主殿下的的一舉一動也都應在神的掌控之下。」
「您的話讓我很為難……」
「下賤的人沒有說話的權利,不要逼我在死人身上找東西!」
少年凶狠的眼神讓僕役不禁打了個冷顫,只好不情願地掏出信交到他手上。提比略抬眼望見信封口漂亮的古體花押不禁怔了一下,立刻粗暴地撕開信封從中取出一片莎紙快速地讀起來。提比略飛快掃過奧布沃斯模仿的尼克的筆跡,焦躁地咬起指甲。混入汗水的唾液從他的指尖側端滑下滴進袖子,少年利落地抖落掌心的莎紙碎屑抬頭睨了一眼一旁畢恭畢敬的三人,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將信封塞進口袋里喚來守衛托著重新翻身上馬,很快便恢復了如常的死寂般的表情跨出宮門。
刺眼燥熱的陽光與行人的呱噪讓人更加心煩意亂,提比略忍受著浸透汗水的祭祀袍貼在皮膚上那粘稠得讓人惡心的感覺催馬疾馳在帕索的大街上,馬鞭揚起發出的霹靂般的響聲幾乎硬生生將擁擠的道路撕開一條口子。少年不顧驚人的顛簸死死地攥住浸透的信件,他磨動的齒間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森白的臉也因極度的震驚與憤恨變得扭曲得嚇人。
「我不會再讓你卷進去的,姐姐。絕不!」
————————————————————————————————————————————————
相對而言,去往城市另一頭的信使當真應該祈禱自己的好運。按照奧布沃斯的囑咐,他難得有機會在集市上閑逛了大半天,又在城區一家上檔次的飯店美美地飽嘗了一頓晚餐這才不慌不忙地向帕里歐斯修道院的方向踱去。當天並不是禮拜日,所以修道院門前並無一人。三人高的巨大鐵門依舊緊鎖著,來人守在門口左顧右盼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出來,等得有些不耐煩于是撿起腳邊的石塊敲打起門來。暮鐘響過的一個鐘頭正是晚禱的時間,群聚在課室里的僧侶們唱詩的歌聲將鐵門發出的砰砰聲蓋住,唯有剛剛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正趁著這段晚餐前的休息時間躲在房間里磨劍的德萊蒙被這聲音打擾,忙將愛劍捏在手里,走出來查看。
「你是什麼人?」
不知不覺,德萊蒙已經在這間修道院中住了一月有余,對院里的人可以說得上熟稔。他見來人穿著一身雜工的打扮,神情舉止與虔誠的信徒頗有相異,急忙走近問道。僕役並沒有回答,只是遠遠地打量著德萊蒙,他緊張的臉孔在火把的亮光之下不停地晃動,直到清楚地瞥見德萊蒙脖子上的刀疤,才暗自舒了一口氣趕忙快步走上前將信件硬塞到他的手里。
「有人讓我交給你這個。」
德萊蒙驚訝地低頭看那封信。信件並沒有署名,褐色的信封上清楚地印著帕里歐斯的聖徽,被鮮紅的蠟印恰好糊住,看得出手法相當熟練。他剛想提問,一抬頭,卻發現那名僕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德萊蒙感到事情有些蹊蹺,趕忙悄然退回房間中開拆信封,信箋用底比托特產的的名貴的莎紙寫成,上面只有一行︰「事出緊急,請盡速前來與我會和,七日後洛雷斯城酒館見。史克威爾。」
「這小子……還真是再地道不過的史克威爾家人啊,這樣危機的關頭居然都不忘簽上那麼麻煩的家族花押。」
德萊蒙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只一瞥便認出了尼克稚氣未月兌的筆記。門外修道士嘹亮的歌聲陣陣傳來,牆壁上的掛鐘走出的滴答聲讓他覺得眼下等待的二十分鐘簡直比生活在帕薩那的兩個月更為難熬。早課剛剛結束,他便迫不及待地沖進課室把正彎腰收拾經書的茵諾森連拖帶拽地拉了出來,僧侶們雖然覺得奇怪,但一望見德萊蒙握著劍凶神惡煞的臉,便不自覺地想起被他輪著鋤頭追打的悲慘經歷,任誰也不再敢多問。
「我有點急事必須離開,請把院里的馬借給我。」
德萊蒙扯住茵諾森的袍子湊到他耳邊焦急小聲說著,見他竟一時沒有反映過來,也顧不上他人在場,直接將那封信掏了出來塞到他手中開口道︰「听好,尼克那小子遇上麻煩了,我得立刻去追上他問明白。」
听到德萊蒙出人意料的鄭重請求,茵諾森的臉也霎時變了顏色。他打開信掃過兩眼,隨即交回德萊蒙手中問道。
「莫不是在光之塔里出了事?」
「我想絕會那麼簡單。光之塔的聲名是復興史克威爾家的全部希望,為了這一點那個小子可以忍得下任何委屈。他現在一定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能給出建議和幫助的人,你必須得幫我。」
「說實話,我不贊成你去。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會拼命把你鎖在這里。」
茵諾森說著閉上眼楮不再去看德萊蒙滿是不解與失望的臉,低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道︰「院里本只有大祭司的一匹馬,不過湊巧前兩天剛剛有人捐獻了一匹,我正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在就私自做主把它借給你吧。或許這也正是帕里歐斯的旨意。」
德萊蒙沒有再回話,只是輕輕向茵諾森點頭道謝隨後迅速地跑回房間取來劍鞘和一個包裹。
「看樣子你早就準備好了啊。即使生活風平浪靜,放下牽掛也並不是件易事。」茵諾森一面嘆道一面囑咐修士為那匹新馬裝上馬鞍,又將它牽出來交到德萊蒙手中。
「我就知道那絕不是你的真心話,說到底,關鍵時刻還是要靠老友啊。」德萊蒙俯身向老祭司致謝一番而後微笑著翻身上馬。那匹馬似乎是不習慣他的重量,撒野似地抬起蹄子在原地打了幾個轉,可很快便被家將高超的騎術征服。「只有這一次確是我的由衷之言。不過看來再對你說什麼都已是徒勞……就當償還我二十年前欠你的人情吧。」茵諾森,他的臉上悄悄閃過一片落寞的悲傷表情,隨即立刻換上另一張面孔笑著應道︰「以過去與預言的帕里歐斯之名祝福你,我的老友。願你前行直至神目盡之處,歸來風塵僕僕一如往昔。」
「也願帕里歐斯的啟迪時刻與你同在。」
修道院的鐵門在夜幕中緩緩打開,德萊蒙望著有如稠墨的前方深吸了一口氣,放松韁繩用力踢了一下馬的肚子讓身下的坐騎在山路上飛奔起來。純黑的駿馬發出低鳴一閃鑽入黑暗中,掀起周圍的風攪動起茵諾森枯灰的須發。
「永別了,吾友……」
「發生什麼事了?」站在茵諾森身後的年輕修士不解地問道。馬蹄甩起的灰塵讓人睜不開眼楮,老祭司顯然並沒有听到旁人的問題,只是有些黯然地凝視著遠方,向目瞪口呆的修士們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