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似乎差一點就會沒命呢，在下真沒想到您居然會用這種法子。」
「是啊。」尼克收起斗篷攬在胳膊上，找到一塊干燥的台階靠著牆壁坐倒在上面補充道︰「你在上千人面前說這種這樣挑釁的話可真是讓我們捏了一把汗，只希望那個人不會有生命危險才好。」
「奴家所說不過事實而已。」妮尼薇淡淡地答道，垂下頭將剛才被擠開的衣領重新扣好來到伊歐身旁，「不過關于剛才的事，有一點奴家必須確認︰汝既然自稱遠道而來的吟游詩人，何以對這座城市如此熟悉？」
「哈，您多心了。在下不過遵從流浪的本能慌不擇路而已。」
「哦？可汝居然能連續避開六個死胡同。」妮尼薇瞥了一眼詩人尷尬的臉色旋即背過身去，「剛才的回答不作數，希望一會兒汝能夠帶給奴家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
伊歐的臉上絲毫沒有半點因為謊言被戳穿而帶來的忙亂，他不緊不慢地將劍插回腰間，另一只手摘下帽子蓋住臉孔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大笑出來。
「哈哈！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光之塔的大師難道都如此敏銳嗎？」他說完蹬開牆根，一把摟過尼克的脖子從懷里掏出一張羊皮在他眼前抖開，「在下之前的確曾經在此地逗留過多時。可您還是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那人跟蹤其實的並不是二位，而是帶著這張記錄下了大賢者最後遺產的地圖的在下。」
尼克連忙將目光投向那張羊皮。那塊曾是柔軟羔羊皮的珍貴材質早已因為太過老舊而龜裂開，像是被濃煙燻過的表面留著大片深重的褐色痕跡，只是在顏色稍淺的部分隱約顯出幾段黑色的線條。少年不禁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這根本沒法辨認……」
妮尼薇藏在濃密金發之中的耳朵悄然聳動了一下。只見伊歐興奮地漲紅了臉，小心地將羊皮攤開在地面上指著一條模糊的墨線向尼克問道︰「不知二位自帕索前來的路上是否見到城外那條河的源頭？」
「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洛雷斯東南邊的那片丘陵應該就是它的發源地。」
「那就對了！」伊歐抑制不住地激動地叫道，「這樣一來所有的信息便都能對上。泰斯勒最後停留的地方正是洛雷斯，我相信他必定留下了相當豐厚的遺產。」
尼克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顏色嶄新的拱頂磚石房子幾乎佔滿街巷。說來諷刺，除了游行的演員身上穿著的舊式衣飾之外，這座以傳說而聞名的城市竟讓人無法將其與古舊一詞聯系起分毫。少年努力想象泰斯勒穿行在街巷中的樣子，隨即便因為太過違和而打消了這個念頭。
「抱歉我無法相信。如果泰斯勒的遺產真的留在洛雷斯，怎麼可能幾百年間完全不被發覺？」
「這正是問題的重點，地圖上所指的遺跡本就另在它處。」伊歐蹲子將食指定在一點,得意地抬起頭來說道︰「洛雷斯所處的位置因為地勢過低所以歷史上曾屢遭洪水，在下一路收集起的古詩中更是提到伊利修斯三世時期洛雷斯鎮被山洪徹底摧毀，之後幸存的人們遷居到河流的北岸方才形成了如今的城市。根據在下的判斷，泰斯勒的遺產應該還留在山那邊被摧毀的廢墟之中。」
詩人自信的神情讓尼克有些心動，更不用想象妮尼薇急迫的心情。可他還是擔憂與德萊蒙匯合的事，忍不住將目光移向妖精。
「那又怎樣？」
妮尼薇冷淡的口氣無疑像潑了伊歐一頭冷水，令他連忙站起說道︰「點亮啟示之光西帕提婭啊！可否為在下揭示您這令人費解的態度。千年以來魔術師們夢寐以求之物就依舊在沉睡，我們若是這樣猶豫下去，那些家伙早晚也會找到那里。
「吾等尚有要緊之事無法離開。」妖精並未理睬詩人的勸說，而是走到少年身邊望向他。
「汝說過需等到那人前來對吧？」
「可你難道不想見一見‘他’的遺物嗎？」話剛出口尼克便立刻有些後悔，連忙將「遺物」二字輕聲帶過。好在妖精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下巴稍稍點動了一下，隨後說道︰「奴家答應過要陪汝等在這里，那樣的話豈不是連這一點小小的約定都無法遵守了嗎。」
「謝謝。」尼克溫柔地笑了，「但我的本意並非是想束縛住你。我說過，人類可是會根據利益靈活選擇處事方式的物種，能綁住我們的遠非言語或契約，只是內心中對彼此毫無保留的信任。而我我早已決定無條件地信任你們。」尼克走上前對伊歐伸出手，「感謝您帶來開啟大賢者庭院的鑰匙。正如西帕提婭祭司們的箴言所說︰‘一天之內相遇三次的定當是可堪托付性命之人’，我們的相遇說不定正是出于大賢者的指引，因此我希望能與您一同前往。」
「此乃無上榮幸，在下亦當有所表示才對。」
伊歐握起尼克的手，又摘下帽子對妮尼薇深深彎下腰，將那張地圖拾起遞給少年。「山麓的西南方對吧？」妮尼薇從尼克背後走出來到二人中間催促道，「那麼快些咯，奴家可不想錯過夜間的慶典。」
雖然幾乎可以隔河相望，但因為對岸丘巒遍布，洛雷斯城到村莊舊址其實有著相當的距離。三人匆忙起意因而並沒有帶出馬匹，廢棄的山道路上長滿野草荊棘，盡管有妖精幫助保持體力魔法的加持，他們還是費了許多時間才找到地圖上標記的地點。廢墟的遺跡並不難辨認。房屋的殘壁已被侵蝕成一片黯淡的褐紅，像要刻意避開現世過分喧嘩的關注似地靜謐地躺著。唯有一座塔樓模樣的從灰燼與灌木叢的環抱中探出頭來，在它周圍，東倒西歪的灰白色石塊殘片被綿延拋出開好幾十碼，像在不甘地提醒著它曾立在城鎮最繁華處俯瞰廣場上人們狂歡的姿態。
「應該就是這附近了。」
妮尼薇從一棵稀疏的橡樹上跳下說道，藏在不遠處雜草叢中的一截矮牆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湊到尼克身邊奪過被他握出汗的地圖捧起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接著問向一邊氣喘吁吁的伊歐。
「汝可曉得咱要找的東西是什麼樣子？」
伊歐用力地搖了搖頭。「一間密室？一箱寶藏？亦或僅僅是一卷舊書？老實說，除開這張地圖，在下知道的一點兒也不比二位更多。看來我們似乎想得太簡單了，在這種地方找一件東西最起碼得好幾天。」
尼克贊同地點點頭向四周望去，流水幾百年反復的堆積已將這片地方塑成一塊荒涼的高地。他跟隨妖精的步伐吃力地踏過蒿草來到矮牆邊，被近一人高的野草隱隱蓋住的暗黃色的土堆殘垣在他們腳邊斷斷續續地綿延開去，原野上的風拍打著牆身從斷面上吹起細碎的顆粒混進生物的呼吸里，也將遍地草葉催得金黃。秋日下午暖暖的陽光落在三人的臉上與身上，妮尼薇閉起眼楮悄悄解除了幻術，豎起尖尖的耳朵叫出風精聆听著它們傳回的信息。
「這邊。」
伊歐的臉上浮現出贊嘆的表情，拔出長劍割開身前的茅草自告奮勇地來到前方開路，妮尼薇則閉著眼楮以不可思議的直線緊緊跟在他身後指出方向。三人的腳步不覺離殘牆的方向越來越遠，伊歐一步一趨地趟過雜草，他的鞋尖無意間踢到一塊堅硬的東西，趕忙放下劍停下腳步，回頭吹響口哨。
伊歐小心地蹲子尋找過去，許多青黑色的碎石在他的面前凌亂地散成一片，隱約可見牆墩的形狀。他拖著劍沿著殘留的牆根在地面上大致劃出石屋的輪廓，幾百年風雪殘酷的侵蝕已讓它破敗不堪，唯有坍塌的壁爐殘留的形狀以及磚石圍起的地面大小方才讓人得以猜想它原先的樣子。
「好大的房子。」詩人在離二人近三十碼外的對角處停了下來，張開手臂喊道︰「這真的是大賢者的住所嗎？光是按留下的牆根推算就已經遠超一般貴族住宅的大小，更別提這種開采困難的青石材料。以這村莊的規模來說這樣奢華的房子實在太夸張了些。」
「汝是覺得他不配？」
「並非如此。」伊歐連忙謙恭地解釋道︰「在下只是覺得這樣招搖難免會惹人嫉妒，並且這也與大賢者傳說中深恭簡樸的形象相去太遠。」
「aye.正如汝所言，人類易妒的頑疾奴家亦不止一次領教過。」妖精不悅地微微撅起嘴，將身前的蒿草用力撥向一旁開口道︰「不過汝應當換一個角度去思考︰若他回到這里之時只剩獨自一人呢？」
「怎麼可能！」伊歐深吸了一口氣趕忙繼續說道︰「村莊被毀距離泰斯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身為人類根本無法存活那麼久！……天哪！等等……」
伊歐和尼克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不約而同地望向妮尼薇。
「難道有什麼方法可以拒絕伊絲塔爾的召喚嗎？」
「aye,有的喲。在人類尚未繁衍開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存在，偶爾也會有墮落的精靈或是妖精通過儀式加入進去。他們似乎被汝等稱作——巫妖。」
「難以置信！」尼克拼命地搖起頭說道，「那麼動機呢？大賢者成為巫妖的動機何在！除了伊利修斯大王之外，被傳誦之人中再無人能出其右。如果說大王的劍劃破了那個黑暗的時代，大賢者就是點亮前進道路之人。我想不出他還有什麼心願，或是野心，甘心令自己承受不朽的痛苦。」
「奴家完全無法理解汝的想法。」
「欸？」
「奴家無法真正地了解汝，正如沒有魔法可以令奴家變成汝或是復制下汝的思想，更無法辨識這些差別的來由。無論人類或是妖精，個體的差別永遠是最為奇妙，最無可捉模之物。」妮尼薇將視線投向最後一縷深紅收束而去的遠方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從一般人類的角度考慮，汝所言或許不無道理。但依奴家對泰西的了解，若其尚有未完成的心願，便必定不會放棄。其實他若成為巫妖對奴家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雖說生前的意識會被咒文侵蝕，但若是他的話，未必不能記得奴家。」
「既反對依賴常理之外的奇跡卻又只願意相信自己所期待之事，從矛盾這一點來說我倒是越來越相信人類與妖精並無差別了！」尼克不覺十分不快地嚷道，快步跑到伊歐面前伸出手道︰「請把劍借我一下。」
不知是否是對妖精所說入了迷，詩人一時竟毫無反應，不知所措地乖乖遞上了那把裝飾華麗的長劍。少年也激動得忘了禮貌，幾乎一把奪過劍翻動手腕將它反握在手心，隨即立刻用一種刨地似的姿勢胡亂地向地面刮去。
「喂，這是要干嗎？」伊歐看見他的愛劍被如此摧殘，趕忙回過神大叫道。
「只靠猜測毫無意義。如果這真的是大賢者的房間那麼必定會留下關于他的東西，我絕不相信被所有人崇敬的大賢者會變成那種怪物。」
「那也不能把在下的劍……」伊歐撲上前去想要拉住少年，「劍和琴可是詩人視同性命之物啊。雖然在下實在不忍再勞煩嬌貴的仕女，可用魔術偵查一下總好過這樣徒勞無功的方式吧？」
「魔術可不是萬能的，比起這個我們更該信任自己的雙手才對。」
尼克裝作沒看見詩人咬牙切齒的表情繼續用他那極不專業的姿勢搜尋著。他用手抓起劍身壓住的一束草根用力揮劍切下，猛然被從劍尖彈回的力量震得手腕一麻。刺入地面的劍尖觸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他連忙放下劍扒開草叢，赫然發現一塊突起的方桌大小的石板正藏在草葉掩映的陰影下靜靜地躺在那里。
石板的表面被厚厚的灰黃色的土塊蓋住，少年趴子像撫模幼兒般小心地拂去石板上的泥土，一只腐銹得不成樣子的銅環漸漸現出形狀來。他卷起袖子試著拉了拉，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塊看起來十分沉的石板竟然挪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地面上軋出一道輒印。
「 ，這算不算求仁得仁呢，可真像古詩里的橋段。」
深黑色的石板原先蓋住的地方下面隱隱露出幾節完好的階梯。伊歐興奮地搓了搓手將尼克遞還過來的劍插回劍鞘里，隨即蹲子配合少年用力拖拽起來。二人費了好大的力氣終于將石板移開足夠通過的大小，尼克揮揮袖子飛快地擦去臉上混著汗水的塵土，向伊歐和妮尼薇使了個眼色隨即念起照明魔術。
「等等，奴家要走在前面。」
「哈？這可不是說笑的時候。走在最前方面對密室中暗藏的危險本就是騎士應盡的義務。吾之仕女，您怎會提議這種會讓我二人名譽受損的事。」
伊歐一個箭步沖上前擋住妖精，誰料妮尼薇的態度異常強硬，她驕傲抬起脖子地掃視過二人反問道︰「既然如此那奴家便更不會讓步，否則誰能比奴家更有自信面對來自魔法的危險？」
「好，那請一定小心。我會留在最後掩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