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遺族 episode 14 慶典獻予逝者

作者 ︰ 知盛卿

「等等!不準逃!」尼克不顧荊棘刺入皮膚傳來的疼痛,將藤蔓扯得忽悠直響大叫道。他的眼光突然在男子轉過身去時露出的劍鞘上停住。盡管光精退散下去的四周近乎漆黑,尼克還是清楚地瞥見皮質的劍鞘上瑩瑩發出翠綠色光芒的抹香鯨徽記——那是忠心耿耿為史克威爾家服役了二十年的家將退休前獲贈的禮物,霎時因為震驚而一陣暈眩,顫動的牙齒深深地陷入嘴唇。

「你是怎麼得到這把劍的!」

「原來還是被你發現了。」男子下意識地伸手模了模劍鞘轉過身來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是如狼牙鹿角一般的戰利品而已。放心,我給予他的是榮譽的死亡。」

「你……殺了……德萊蒙?」

「嗯。」男子的語氣平靜得好像在敘述一件日常小事般,「他確是一名強悍的戰士,只可惜已經不再年輕。如果早二十年,大概我會毫無懸念地倒在他的劍下吧。」

「你……竟然……殺了他……」

尼克已經听不見男子的話,無力地垂下頭。那人憐憫般望了他一眼聳了聳肩轉過身將昏死過去的同伴扶到腳邊。憤怒、無助以及深深的自責伴隨著瘋狂涌入腦海的回憶讓尼克的頭裂開般劇痛,感到意識也像正被什麼東西吞噬。少年扯動荊棘甩動了一下頭發,咖啡色的眼珠驟然變成熊熊燃燒的月亮般的深紅,他猛地抬起頭露出猙獰的笑,吞下嘴唇滲出的甜甜的味道雙手捏住酒杯般粗壯的藤蔓。

無數利如犬齒似的刺扎進他的手心,尼克稍一用力,纏在身上的藤蔓便如紙片般撕裂開化為枯黃的灰燼落到地上。他一手揀起地上的長劍,飛速念起咒文向男子丟出數只魔術箭,又幾乎同時跳起沖向他。少年如獵豹般迅捷的步伐快得讓人難以置信。男子臉上的肌肉警戒地抽動了一下,敏捷地轉過身單手抓過殘留的火幕在身前張開擋下飛來的魔法箭,隨即閃身拔出短劍勉強接下尼克的攻擊。

「喂,小子。你這是怎麼了?」

男子敏銳地察覺到尼克不尋常的狀態。他的劍如同細枝般被無力地彈開,手腕也被震得發麻差點失去平衡。少年並沒有理會他,像握著長矛般雙手捏住超過五尺的長劍躬子指向對方,再度邁開雙腿。

那男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直了身體,驚恐地發覺少年已然沖到身邊只得倉促間揮劍去擋。「 !」兩塊鑌鐵踫撞在一起冒出赤色的火星,長劍不費吹灰之力將銀灰色的短劍瞬間劈成兩截深深地嵌入男子的右邊肩胛。那人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望著尼克的臉,少年揚起獰笑的嘴角露出森白的犬齒,深紅色的瞳仁中射出瘋狂的光芒。男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慌忙伸腳踢在尼克的側肋。少年挨了這結實的一擊被飛出好幾碼,發出野獸般淒厲的哀嚎摔在地上。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看來我不得不放棄了。」

男子咬牙瞥了一眼肩膀上深達一指的傷口,不大情願地放下妖精女王舉起左手。少年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看見他認輸的表示竟也停下了攻擊,側著腦袋撐住劍柄一動不動。

「再會了,尼克?史克威爾。你的表現讓我驚訝,下次見面之前我定會找出你變成這樣的原因。」

男子架起另外兩門同伴從懷里掏出一張卷軸用牙撕開,只留下這麼一句話便在煙霧的掩護下消失在暗夜之中。四周的蟲聲又響起來,少年松開手茫然地跪倒在荒涼得令人害怕的曠野里,心中扭曲的閥門隨著那群人的消失而悄然關上,超出身體負荷使用魔力產生的濃濃倦意席卷而來鎖鏈般捆住全身。數不清的光斑浮現在他的眼前讓視線變得一片模糊,少年忍住頭痛強行維持著意識拼命尋找著妖精,終于確認過她的安全便一頭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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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禱的聲音?

輕柔的女聲將意識重新拉回少年體內,他猛地睜開眼楮,腦內仍然不時傳來跳躍的痛楚。剛剛結束祈禱的提奧多西婭俏皮地偷偷眨了眨眼,驚訝地發現少年已醒,趕忙湊過臉去小聲問道︰「史克威爾先生,你好些了嗎?」

「你是……提奧多西婭?」尼克枕著少女的膝蓋有些吃驚地問道。少女臉上緊張的表情舒緩下來,雙手疊在胸口露出和煦的笑容盯著他。

「這是哪兒……」

細如銀屑的月光從頭頂的樹冠中漏下落在少年的臉上身上,尼克用手撐住地面想要坐起來,掌心傳來劇痛的卻讓他差點摔在地上。他驚訝地將手放到眼前,藤蔓上的刺鉤在他的掌中劃出無數條深深的傷痕,三角形的細碎鋸齒嵌進肉里,涂滿雙手的黑色血塊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的手……怎麼會弄成這樣?」

「看來你也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伊歐吐出叼在嘴里的草梗,蹲下將他扶起說道︰「是你逼退了那個人。只不過你當時的樣子簡直和聞到腥味的野獸無異,那樣不計後果的瘋狂進攻在下亦從未見過。」

我居然擊退了那樣的家伙?

尼克盯著傷痕累累的胳膊疑惑地搖了搖頭。「可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妮尼薇倒下之後發生的事幾乎全是一片空白。對了,她呢?她怎麼樣了?」

「奴家並無大礙。」妖精背靠在樹干另一面的身體聳動了一下,睜開眼楮扭過臉答道。

「呼,你可知道自己當時的樣子有多嚇人……」

「汝這鯨魚腦袋!」妮尼薇突然站起來大聲打斷他的話,焦躁地喘著氣說道︰「奴家醒來之時汝的模樣簡直與死人無異,連治愈魔法也絲毫不起作用。若不是那小妮子及時趕到,汝根本就不可能再說話了!」

少年一下愣住,後怕地垂下頭埋進臂彎的陰影里。夢中恐怖的景象瞬時翻涌進腦海,他終于記起德萊蒙已經遇害的事,下意識地將身子蜷得更緊,眼眶中悄悄浮出的瑩瑩的光亮。

「汝難道記起來了?」

妮尼薇溫柔的嗓音輕輕敲打過少年的耳膜隨即消散融進夜里。一陣強風自靜默之處刮起打斷原野上的蟲鳴,被撩起的草葉齊刷刷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他磨牙聲變得更加嚇人。少年並沒有回答,只是將頭埋得更深,呢喃似戚戚地念道︰「德萊蒙……死了……」

「史克威爾先生,你的傷!」

壯實的櫟樹被少年用手肘撞得搖動了一下,提奧多西婭驚了一聲,趕忙撲上去扶住他。尼克猛然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楮瞪著她,生性膽小的提奧多西婭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一旁。她壯起膽子偷偷瞥向尼克,只見少年的額發鋪下幾乎遮住他的臉,緊緊握成拳頭的手無力地垂下,自嘲似地笑了起來︰「呵,我原來竟是如此不祥之人哪。連史克威爾家之所以會遇上這種事也都是因為我吧?如果下一次被殺的就是我自己才更有趣呢。哈哈!」

「奴家似是錯看了汝。若只是撒嬌的程度,無人會給予汝同情。」

妮尼薇湖水般沉靜的聲音打斷苦澀的笑聲,她踩下 啪作響的枯葉到少年身旁對上他的目光,像要將那碧藍的顏色直接投入他的瞳孔中似地說道︰「命運之數本就無人能夠干涉,哪怕造出萬物的諸神也須受縛于世間的律法,再卑微的生命亦享有其尊嚴。那位與汝親近之人不過是去往伊絲塔爾治所所在的英靈之殿罷了。汝若是固執地以為自己能影響其他人的生死,未免也太自負了些。」

「可現實不就擺在眼前嗎?我若是不留下那封信,德萊蒙就一定不會遇上那群人。」面對妖精女王的斥責,尼克並沒有絲毫示弱,抓起身旁的枯葉扔向她針鋒相對地回應道︰「哼,什麼地下英靈的去處,不過騙人的鬼話,死去之人根本就不會再听見為他們哭泣的聲音。若是在那時便死掉,我又該與誰說這可笑的騙局!」

「奴家希望汝能相信。」妮尼薇的臉上悄悄閃過悲傷的神情,「汝以為能夠想象曾在奴家面前逝去之人之數?他們有的明明昨天還擁有朝氣蓬勃的臉,待到奴家一覺醒來卻已垂垂老矣。那些躺在床上安詳地閉上眼楮的,不過是一堆不論奴家如何努力都無法挽回走失靈魂的軀殼罷了。若不是深信能夠去往那個地方,他們逝去的臉上何以都帶著微笑呢?」

「可我還是沒法接受這種事。」尼克的聲音明顯虛弱下去,哀嘆似地低語道︰「我再也見不到那個家伙了,甚至連他的墓地的位置,該朝向何方為他祈禱也不知道。只因為身為無數個體中的一員,一個人的死亡就這樣被隨便一筆帶過,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呢……」

「所以史克威爾先生更要打起精神來啊!沒有人會不害怕死亡。若非您這樣的表現,我還覺得諸位都有些可怕呢。」尼克吃驚地抬起頭,怕生的少女不知何時從躲藏的樹後鑽出來,半蹲在少年身旁睜著神采奕奕的大眼楮望著他。提奧多西婭輕細的呼吸聲溫柔地撫過少年滿是疲倦的臉,從白色的方巾下面漏出的碎發也被吹得飄舞起來。

「越是害怕就越會拼命地掙扎才對。我在餓得不行的時候向帕里歐斯祈禱,于是真的遇上了各位。死亡亦是神贈予的禮盒,里面裝著的是冷清或隆重唯有拆開之時才能知曉。所以您如果害怕的話,不妨認真地想一想自己要做的事吧。」

「我要做的事……」

尼克避開少女的目光仰起頭靠在樹上。他似乎望見樹冠底下,細碎的光斑被什麼人捏成劍士臉龐的模樣,正沖他咧嘴笑著。

「我從來不會看錯。小子,你一定找得到自己的道路。所以給我笑出來啊,沮喪的時候給我笑出來;難過的時候給我笑出來;想念的時候也一定給我笑出來。如果讓我看到你一個人躲在角落自怨自艾,即便在另一個世界我也會跑進你的夢里好好敲打你的。」

是這樣嗎,德萊蒙?這就是你最後想留給我的話嗎?可我多麼希望你能親自站在我面前說完它然後帥氣地上馬消失在視野里。我再也不會偷偷叫你石像怪了,那只是我有點兒小心眼的報復而已,所以千萬不要向父親告狀。也最好不要把我那些膽小的事告訴其他家伙,他們估計會為此笑上一整年。你若是真的想要出氣,就耐心地等到我也去往那里的那天吧,在此之前,我一定會讓你看到我的努力……

尼克笑著抬手擦拭過眼角,一片明亮的火光突然在山的另一面照得通明,將四人的不光不約地吸引過去。悠揚的手風琴聲宣告著城中慶典的開始,伴隨著清晰傳來的轟鳴聲,無數道繽紛的焰火在夜空中散成閃爍的火花,又隨即被新一輪竄升上的花簇淹沒。過了好久,焰火爆裂發出的巨響終于沉寂下去,詩人解下劍與琴放在樹下,興奮地爬上枝頭撥開濃密的樹葉向城市方向望去。

「慶典開始了呢。」

「唔……我們又錯過了嗎……」

「請別擔心,嫻靜的淑女。在下有個不算太自負的點子。」伊歐一面安慰著哭喪著臉的提奧多西婭不禁笑出聲來,松開抱住樹干的雙手輕巧地落到地上拾起腳邊的魯特琴說道︰「在下的歌以及妖精之美相信不遜于世間任何風景,這原野上的慶典必能勝過任何凡人之作。」

「汝竟不害怕了嗎?」

妮尼薇開玩笑地說道。她握起披在腦後的長發露出妖精尖尖的耳朵,頑皮的光精也從她的手心中蹦出,頑皮地撥弄起眾人的頭發衣衫。伊歐一時看得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單膝跪地答道︰「能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妖精,這是作為詩人一生的榮幸。您的品格確如同歌謠中一樣高貴,在下願遵守西帕提婭之教誨將性命托付于您。」

「哈,那倒不必。」妮尼薇十分開心地抿了抿嘴,將雙手插在背後俯視著詩人問道︰「關于奴家的事,汝可以保證不說出去嗎?」

「以薔薇與詩的米狄亞之名起誓。」伊歐抬起頭狡黠地一笑,「不過您一定不會介意在下將這段奇妙的經歷寫進歌詞里吧?」

「aye,汝的提議不錯。」妮尼薇曖昧地笑了笑叫出風精托起她藏進櫸樹濃密的葉子里。她將視線轉向遠處騷動的城市,墨藍一片的地平線盡頭處,一團團熊熊燃著的篝火分野般將夜空映得通明,和星座的光輝應和著不大對稱地拼出一幅熱鬧非凡的畫面。妖精橫躺在枝頭上欣賞著眼前的圖景,不覺地伸出手臂像要抓住月光似地。她有太多話想詢問這位統御黑夜的神,她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現在卻落得像個凡人一樣只得仰望。

詩人的歌聲亦響了起來。伊歐在樹下找到一塊草地坐好,取過魯特琴持在手中。

「您的手不要緊嗎?」

「怎能讓這種小傷掃了在下的興!」伊歐下意識地拉低帽檐遮住臉上的傷口,眨了眨眼對提奧多西婭伸出拇指,隨即用右手撥奏起音符。

「金黃田埂的中央,青年揮了揮手,將少女的眼淚裹進衣袖里。對未諳情事之人而言,遠行無疑殊為浪漫。在大陸的胸口,北部林地,與帕里歐斯的脊背,克羅克,鮮血之花洞開被稱頌的凱旋門。藏在哈隆坦深處的,幽聚著不願離去。只是血色的月,滿載著腥味的風,可否讓人再見到他們?沙漠下埋著多少寶藏,那是士兵的魂魄。」

「抱歉,小時候听得太多的緣故,莫名其妙地就唱了起來。」琴弦的余音被夜風吹散,沉醉在歌謠中的伊歐方才意識到那悲傷的歌詞太不應景,連忙道歉道。

「除卻歌詞,奴家倒是很喜歡這個聲音。汝唱歌之時還算頗有魅力。」

「您的夸獎遠勝一千句庸俗之人的盛贊。」伊歐舉起琴向妮尼薇道過謝,稍微改變了姿勢側過身說道︰「梅勒斯特里斯民謠大多數與戰爭有關,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合適的。在下倒是很想听听載著海洋的呼喚的底比托歌謠。」

尼克沒有說話,只是單純地哼起歌來。伊歐的手指動得很輕,他努力將自己的琴音放低,以配合尼克時斷時續的歌聲。漸漸地,少年開始不再嘗試回憶歌詞,只是憑著隨性的靈感哼唱出牧月里海風般清涼的音符。光精的照明被放大了幾倍,扭動著腰肢的幼小妖精像一顆顆劇變的新星橫亙在夜中空,和歌聲中透出的濤聲融為一體。妮尼薇也听得入了神,在她有些迷離的眸子中,尼克的身影仿佛和那個千年前的那個人交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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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為何願意幫我到這個地步?」

妮尼薇清楚地感覺到男人手的溫度,仿佛他的心跳也隨之傳入自己的掌心中。她燒得赤紅的耳朵悄悄聳動了一下,連忙扭過頭去辯解道︰「汝莫要誤會。奴家不過可憐那個跪在門口餓得奄奄一息的小鬼罷了。」

泰斯勒低頭看她酒紅色的臉頰,不覺又將手握緊了一些微笑著說道:「長老們的擔心不無道理,連我也沒有把握人類得到魔法的力量會變成什麼樣。可即便知道這一點你還是答應了我無理的要求,這一切真如同做夢一般。」

「吶,奴家只是相信汝一人而已。」她踮起腳湊到泰斯勒耳邊說道,「重重防備並非奴家的方式。若是奴家厭惡之人,必不能在吾面前停留半秒;而奴家若是喜歡上誰,即便他妄想挑戰諸神也無妨。或者說汝正是因為如此,才不那麼惹奴家討厭才對。」

「看來我們都是十足奇怪的家伙嘛。」泰斯勒撇了撇嘴,望著腳邊鏡面般平靜的塞萊尼斯湖說道︰「米狄亞的明珠,塞萊尼斯,這里大概是大陸上唯一尚未被血腥沾染之處了吧。如果能夠選擇,我希望自己可以葬在這里。不過現在我最擔心的還是那個詛咒,只要吟唱魔法便會極大地損傷你的身體。如果不快些找到方法去除……」

「可奴家一點兒不擔心。因為汝會一直陪在奴家身邊的,對吧?」

泰斯勒的笑容僵住一秒,不自覺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妮尼薇感到被捏得生疼,努力想要將手抽出,可她越是使勁,卻越感覺癱軟在泰斯勒溫熱的體溫中。

「汝不會讓奴家失望的,是唄?」她又確認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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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的歌聲稍歙,秋蟲的鳴聲便立刻紛涌上來。少年緩緩睜開眼楮望向被焰火點燃似的天空,將雙手撐在身後,貪婪地吸進空氣中散逸的新鮮的甘甜味道。伊歐將腳邊的魯特琴拾起,「在下有靈感了。」他說著,重新撥開琴弦彈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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