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妮尼薇對門外樹木的偏好,三人決定不辭辛苦在一家離村中心相當遠的背靠山坡的旅店住下。不知不覺,密特拉與伊絲塔爾已然相互交換過默契的眼神擦肩而過,正是村里的酒館最熱鬧的時間,不管是往來的旅行者、商人、還是露出黝黑的膀子勞作了一天的農夫,都聚集在這個不大的場所里互交流著娛樂和談資。尼克和伊歐將馬栓在門口的矮樁上,推開沾著污跡的木門,並肩走了進去。
「看來他們還沒到呢。」尼克輕聲嘆了口氣。三人環視過一圈,並沒有發現科妮和庫雷克的身影,只好先找到一張靠近走廊的方桌前坐下。少年與詩人各點了一份蛋卷和烤魚當作晚餐,妮尼薇則是拼命地在菜單上尋找著上次喝過的葡萄酒。
「這是怎樣寒酸的店,居然連酒也沒有!」妮尼薇十分失望地噘起嘴。她身邊的男侍一臉誠惶誠恐,將腰彎成幾乎九十度賠著笑道歉道:「十分抱歉,我們村里沒有人習慣喝這種昂貴的酒。另外,沒到年齡的小姐飲酒總是不大好的……」
「哈,奴家……沒到年齡?」妮尼薇轉過臉來,用啼笑皆非的表情盯住少年模樣的男侍突然大笑起來,站上椅子將臉貼向他。
「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哎。汝要不要湊近一些看看,奴家究竟到沒到年齡?」
妮尼薇長長的睫毛跳動過幾下,張開海藍色的瞳孔故意用讓人酥軟的嬌嗔語氣說道。少年被她的目光盯得臉上一陣發燒,不停地向後退去差點撞上路過的酒客。
「對……對不起!馬上給各位上菜!」侍者發出近乎慘叫的回答飛快地跑回後廚。妮尼薇露出勝利者的表情坐回椅子上,從伊歐面前攬過酒杯雙手捧住呷過一小口,隨即立刻憋紅了臉用力吐在地上。
「呸呸,汝為何要點如此難喝的玩意。」
「嬌慣的仕女如何會懂,啤酒可是男人的浪漫吶。」
伊歐拎過杯子故意仰面灌下一大口啤酒。妖精對他這近乎挑釁的行為無可奈何,只得憤憤地咬了咬嘴唇回擊道︰「nay!在奴家看來,做出這等劣品可算是人類一項無法彌補的缺陷。一旦被稍稍夸獎便忘乎所以的家伙根本毫無格調可言,而男人又粗鄙尤甚。汝所謂的浪漫,究竟有幾分真實奴家當真深表懷疑。」
「哈哈!您的話我十分贊同。」
說話的是推門進來的科妮。她解下頭巾將庫雷克拽進房間,又踮起腳幫他整了整套衫的領子,快步來到尼克他們的座位前。
「您的同伴不一起過來嗎?」伊歐指了指站在櫃台前正和酒客們打著招呼的庫雷克問道。他對服務生遞去一個和善的笑容,而後便接過一大杯啤酒坐進一大群面紅耳赤的漢子中間。
「我不太擅長問候,所以那邊還是交給他吧。不過若是生意上的事,一般由我出面就夠了。幾位是否需要什麼?只是魔術物品對我們來說的確不太容易弄到。您知道為了供應光之塔的大量需求,現在王國各地的礦山都管制得十分嚴格,最近甚至連鐵和錫也突然緊俏起來。而我們所經營的,大多只是一些普通的商品罷了。」
「抱歉。二位這樣奇特的組合實在不多見,我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怕是對您的生意照顧有限。」
「沒關系。生意本來就要大家都滿意才好。」看到尼克並沒有交易的意思,科妮不禁也松了口氣放下商人的思維坦白道︰「雖然不過寥寥數語,但不知怎麼地我卻能毫不猶豫地確認各位親切與善意。比起賺錢來,大家能夠若是成為生意之外的朋友更是我們的榮幸。不知道你們都想問些什麼呢?」
「失禮了。」尼克不好意思地沖她笑了笑,「雖然現在用不上,不過我有點好奇二位都經營些什麼呢?」
「主要是木材和皮草這些雜貨。」科妮說著敲了敲手邊油膩膩的木桌,「基本都是附近林地里的出產,再加上一些鄉紳的女兒們所需要的首飾和水粉之類。女孩子用的東西我還算有點發言權。」
女商人的臉上掛著天然的自信笑容,指著被打上紅圈的貨單如數家珍地認真說道。尼克忍不住仔細觀察起面前的這個女人,精致的五官點綴在她柔和的橢圓形臉上,雖是單眼皮卻有著令人羨慕的翹起的長眉毛。厚實的衣物包裹下的臉和手上的皮膚也相當細女敕光滑,要不是親眼所見,一定會以為她只是位單純的富家小姐而已。
「那麼不知道您為什麼會做起旅行商人來呢,這項工作可是出了名的辛苦啊。」
「不獨我一人,大家所從事的職業恐怕未必都是自己的選擇吧。」科妮的笑容不覺有些尷尬。正在這時,一片陰影突然從背後冒出遮住她,庫雷克將勉強抓著的五杯啤酒小心地放在桌上,挪來一把椅子坐到她的身邊。
「就這樣兩個人一起行商也不壞嘛。」庫雷克輕輕拍了拍有些陰郁的科妮的肩膀,若無其事的說道:「也許是常年旅行的關系,今天在村口見到幾位就覺得非常親切。生意上的事雖然我不太懂,不過還是請盡量照顧我們‘行長’啊。」
「哈?這個國家難道允許只有兩個人的商行存在嗎?」伊歐湊過身子好奇地發問道,似乎已經完全進入到了取材的角色中。
「哈哈,怎麼會。」庫雷克咽下一大口啤酒望向科妮說道︰「這家是從前屬于她父親的商行,只不過現在只剩下了我們兩人。做商隊的護衛武士雖然沒太多收入,不過只要能與她一道,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抱歉,我有些累了。」
科妮用力掙開庫雷克放在桌面下的手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銅幣重重地砸在橡木桌上,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庫雷克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也顧不上落在桌上的圍巾,便趕忙追了出去。
「難道是在下又說錯了話不成,他們二位究竟是怎麼了?」
「汝還問!」妮尼薇瞪了詩人一眼,放下為她特地取來的兒童用酒杯搖搖頭兀自說道︰「這東西真是讓人掃興,看來清澈卻苦得很。」
「也許吧。雖然我也無法對他們的世界感同身受,不過最起碼他們擁有自己地想法並切實地活著。光這一點就已經比許多人強了不知道多少。」
「正是。」伊歐贊同地點了點頭,「汗水澆灌的果實方才香甜。庸碌之人終日尸位素餐,可敬可愛卻不及他們萬分之一。在下看來,平常人的故事可遠比帝王傳說來得有趣。」
「嘿嘿,你們也是這樣想啊。」
一名喝得醉醺醺的中年漢子用手捂著酒杯趴在桌上,听到詩人的話便立刻來了精神。他晃悠悠地起身踱到詩人身邊,毫不在意地佔去大半邊椅子摟住他的肩膀說道︰「就是嘛。那些混蛋鄉紳貴族不過就是走運生得好了一些,憑什麼成天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你們知道嗎?前些天來征稅的曼努埃爾,才不過當上布拉斯波利斯議會的參議兩三年居然就想把手伸到這里。還胡編新稅是國王陛下的旨意這種鬼話……」
「按照帕薩那的行政區劃這里屬于克羅克省,所以布拉斯波利斯的人過來征稅也沒有什麼錯吧……」
「不是……不是這個問題!」男子半閉著眼楮吐出濃重的酒氣,索性將頭搭在伊歐的背上,「那個家伙真是讓人討厭啊。媽的,簡直是憎惡才對!本來不過只是德雷福斯老爺家的一個僕人,不僅靠著買通官員騙走了老主人的遺產,還把恩人的女兒也趕出家門。那兩個孩子過得這麼辛苦也都是因為那個混賬家伙啊。」
「恩人的女兒……難道你說的是科妮嗎?」尼克下意識地扔下酒杯。只見那漢子得意地咧開嘴,紅著臉抬起頭來繼續說著,「啊哈,那孩子沒有告訴你們吶?也難怪,如果沒有那件事,她恐怕早已經嫁入某個貴族家里享福了。她的父親德雷福斯老爺當年可是整個克羅克省數一數二的豪商,對我們鄉里也十分照顧。可在科妮十三歲的時候,一向以治安良好著稱的布拉斯波利斯不知怎麼竟闖進一伙盜賊,並且直奔德雷福斯老爺家。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德雷福斯老爺遇害之後他家的僕人曼努埃爾竟然拿出了一份完整的契約轉讓書,所以當地一直有傳言就是那個曼努埃爾參議蓄意勾結盜賊謀殺了他。
「當地警備隊難道沒有追查這件事嗎?」
「所以我才那些家伙一定收了髒錢!這麼大的案子警備隊竟然只調查了三個星期就草草結案,連凶手是怎麼混進城的都說不清。說起來,科妮那孩子大概才是整件事中最委屈的人吶。媽的,永遠都有征不完的稅……嘿,你們說說。雇凶殺人的罪犯登堂入室無人追究,反而讓一個女孩子忍受風餐露宿。這究竟是怎樣的世界……」
那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啞,到後來便幾乎完全變為令人不明所以的醉話。一個年輕人慌張地推門闖進來,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從人群中擠到他們的桌前,對三人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道。
「實在對不起,這幾年征稅的壓力越來越大,村長先生又喝多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拉起喝得不省人事的漢子,見他死命地緊緊抱住伊歐的脖子不放,只好俯子來到他耳邊小聲說道︰「德雷福斯小姐如果知道您又在隨便說她的事真的會把下個月的貿易額減少一半啊!」
男人听到這話猛然驚得坐了起來,酒勁霎時退去了一大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胳膊正搭在伊歐的脖子上勒得詩人面色慘白,連忙站起退後幾步抓了抓蓬亂的頭發笑著道︰「看來我喝醉給幾位添麻煩了,今天晚上就請讓我代表村里歡迎各位,所有的開銷都由我來負擔。」
「喂,村長先生。您上個月的欠款還沒付清呢。」
酒館另一頭的吧台傳來女店主尖銳的嗓音,尼克回頭一看,被稱為村長的中年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唉,在下就知道不會有這種好事。」
「沒關系喲。」女店主爽朗地笑了起來,「村長雖然有點迷糊卻不是會賴賬的人,這一頓各位只管算在他的頭上就好,反正我也一直都是這樣記賬的。」
「……我似乎能理解一點他醉成這樣的原因了。」
尼克咂了咂嘴叉起一大塊剛剛端上來的燻魚,舌尖傳來的幸福感讓他不由得眯起眼楮。逃出帕索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得以慢條斯理地享受晚餐。他更沒有想到在這種鄉下旅店中竟然有人能喚起自己對美食的記憶來,不管是火候還是調味都掌握得剛剛好。
「這位客人您怎麼了?難道是飯菜不合口味麼?」
「不。這魚的做法非常特別,很像我家鄉的味道。」
「哈!難道您也是‘首都’人?」女店主「 」地撥開吧台的擋板沖到尼克跟前激動地盯著他,指著後廚說道︰「剛才听到您說話我就有點兒懷疑,能在這里踫上同鄉真是太好了!我和丈夫也是去年剛剛搬來這里,一開始還多虧的大家的照顧……」
酒客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望向這邊,笑著向老板娘揮手致意。她也揮手一一回應過眾人,因為太過興奮,話匣子好像漏了底的袋子怎麼也沒法閉上。
「丈夫到現在還很佩服我當初的決定呢。放棄好不容易積攢的財產雖然心疼,可像我們這樣在魔術師家里工作過許多年的人最擔心的還是安全。這邊的生活雖然辛苦一些可也沒有那麼多惹人心煩的糾紛,一家三口能生活在一起就已經比什麼都強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名男侍已經悄悄地來到女店主的身邊。他的眼中流露出一點兒羨慕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掃過三人,不巧剛好對上妮尼薇懾人的目光便又立刻燒得面紅耳赤,趕忙低下頭,張惶地將半個身子藏進女店主身後輕輕拽住她裙角。尼克望見這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羞怯的神情,十分同情地沖他笑了笑,隨手又在賬單上押上一枚銀幣。
「喂,汝這等鋪張的行徑是否過分了些!」
妮尼薇的阻攔遠遠不及老板娘收賬的動作來得迅捷,不禁止不住地嘟囔起來。大概她是將這枚銀幣直接換算成了五分之一杯葡萄酒吧,從這個角度來說妖精也並非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生物。
「在底比托這種口味的飯菜可是兩倍的價錢都不只呢。再說跟你一路上浪費的數額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了什麼嘛。」
「汝這是強詞奪理!」不知是出否于義憤,妮尼薇一下子漲紅了臉爭辯道︰「為何每次問為奴家花費時就從未見過汝的笑臉。」
「你也知道我是得付賬的啊……」
「稍等,可否听在下一言。」伊歐伸出手臂隔開湊得愈近的二人,滿不在乎地從外衣底下露出一只小袋。「關于旅費,自然由我這個一直受到二位照顧的人來承擔最為合理。所以關于金錢之事,在下可否希望兩位停止爭吵呢?」
「這怎麼可以。何況她的開銷實在遠非你能想象……」
「沒關系,在下心里有數。」詩人搖了搖手指打斷少年,「人生之得意不過片刻而已,無人能夠知曉下一段樂曲是否就是離別前夜的奏鳴。這種時候,再去為金錢等事傷神也太損風雅了。」
「可這畢竟是伊歐先生辛苦創作得來的,我們這種不知勞作的人真是感到慚愧。」
「二位也許不以為意,不過願意買下在下詩作之人的出價可從來不菲喲。請放心,絕對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財產。」
「如此甚好。」妮尼薇仿佛很高興地對詩人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奴家真是越發覺得汝不簡單呢。」
「在詩人當中略略出類拔萃,在下誠懇地希望您的評價是出于這個方面。」
「三流的詩作與一流的詩人。」
妖精訕訕地答道。她又搶過酒杯來抿了一口,隨即扭過頭去,眯起眼楮舒展開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