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遺族 episode 15 為你駐守在原地

作者 ︰ 知盛卿

可惡!怎麼會這樣……

庫雷克突然自殺似地轉守為攻讓少年完全不知所措。更糟糕的是,曼努埃爾的出現反倒打亂了防守的節奏,他仗著索德不許殺傷旁人的命令試圖一個勁地纏上另外兩名祭司,卻也屢屢擋住尼克救援的動作。

西北方吹來的有些陰冷的風撩起四周一片枯黃的林木,將妖精本應藏著的地方搖得沙沙作響。尼克抹掉掌中不斷滲出的汗水將劍握得更緊,不安地抬頭望向妮尼薇所在的方向。他猛然想起剛才向她問過的話,可又立即在腦海里將這個念頭驅逐了出去。

因為彼此都已經不再是會產生動搖的關系。

「交給奴家唄。」

妮尼薇有點兒恍然地月兌口而出,沉睡中曾無數次出現的一幕在這一刻仿佛又一次縴毫畢現地跳動在她眼前。在她身邊不遠處,庫雷克疲憊的喘息聲似乎昭示著持續了半個鐘頭的打斗即將以己方的崩潰而結束。

某種意義上來說,為了名譽的決斗比真正的戰場更為殘酷,只有當流干最後一滴血再也無法祈求投降時,倒地的那方才會欣然接受無可辯駁的失敗。不過妖精像是全然沒有發覺似地,她自信而堅定的笑容蕩漾開去,仰起脖子將目光投進烏雲的隙縫中略略沉思了一會兒,鑽過人群找到一片尼克背後最近的位置。

「右肩往下一寸。」

直到妖精的聲音在耳畔再度悄悄響起,尼克方才從驚惶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按照指示揮出手臂。可就在劍刃即將刺進索德小月復的前一秒,他的視線卻突然被曼努埃爾擋住,手中的武器隨即被反應過來的老祭司用力擊中,發出尖聲的悲鳴掙開手腕飛向一邊。

「唔……」

尼克的右腕仿佛被擊碎了似的,傳遍全身的劇痛讓他甚至無法集中精神直起腰來。在離他不到三碼的場地中央,失去了援護的庫雷克變得更加被動,只能頻繁地後撤閃避。

如跳著滑稽的圓圈舞蹈似的移動中,因為忌憚曼努埃爾的權勢而顯得畏首畏尾的兩名祭司終于找到機會加速甩開他,配合索德全力攻向庫雷克。在接住一際瞄準右肋的迅猛的刺擊之後,疲憊不堪的庫雷克終于腳下一滑露出毫無防備的左胸。這如同孩子般的破綻自然逃不過索德的眼楮,只一擊,他手中布滿劍痕的兵器便瞬間被月復部傷口流出的鮮血染紅。

「瓦赫蘭庇佑!」

圍在庫雷克身後的修士們猛然間排山倒海地歡呼起來,拔出劍齊齊舉過頭頂。不到三尺長的劍身被一層灰白色的鍍銀包裹著,均被保養得如剛鑄成時般嶄新。庫雷克緊緊捂住傷口回過頭去,如鏡面般光滑的劍身陰陰地映出他疲憊而絕望的臉。索德轉過身,擺了擺手止住正想趁勝追擊的祭司,從盔甲下面取出一塊白布擦去劍上的血。

「結果已分。不過瓦赫蘭也並非沒有認可你的努力。」他的動作與聲音都平靜得出奇,卻讓人听來無比傲慢,「我們也不願帶給桑薩瓦先生喪子之痛。至于你們對瓦赫蘭的無禮要求,我亦會向它祈禱澄清。」

「啊!這真是……吾必當銘感瓦赫蘭的仁慈……」

「不行!我還沒有認輸!」

庫雷克一把甩開曼努埃爾伸出的手。用力扯下一段袖子用牙叼著撕成兩半扎起肩上和月復部。可這樣粗魯的包扎根本無法阻止瘋狂的出血反倒跟隨肌肉的收縮緊緊嵌進傷口,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幾乎令人昏厥的疼痛。

「我們規定的是倒下或者投降不是嗎?只要我還站在這兒,我的同伴就還能刺中你。」庫雷克搖搖晃晃地站住,用盡最後的力氣將短劍插入地上望向尼克笑著說道︰「我會一直守在這里直到你刺中他們。所以,拜托了……」

庫雷克的身子如枯葉般耷拉著墜下被十字型的劍柄托住,尚未說完的話也因為意識的逐漸遠去變得含糊不清。尼克上前想要攙住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正通過身體的溫度肆無忌憚地滲進自己的血管中。

應該慶幸吧,這個人並不知道我心中自私的想法,因而沒有嘲笑我的軟弱。可他為什麼能將生命這樣輕易地托付給一個陌生人呢,何況一定還記得剛剛嘲笑過這個人不懂用劍。或許這只是一個普通人在絕望的境地下能夠爆發出的唯一對奇跡的祈禱,可如果是那樣,正如妮尼薇所說,寄希望于奇跡的行為實在太過愚蠢,連我也沒辦法贊同這種比起賭博來更惡劣的行徑。

所以……投降吧?至少應該撤下必輸的籌碼。

他的腦袋里不由自主地閃過這個念頭,可旋即便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

「不要為了我放棄……」少年已經分不清這個聲音究竟是從哪里傳來,縈繞在耳畔的記憶卻愈演愈烈。

「那怕明知只是近似于奇跡的狂想,泰西也不願放棄任何可能;這既讓奴家無法理解,卻每每愈加著迷。所以也許,奴家對人類最初的好感正是源自于此吧。」

所以我才會無比羨慕又急不可耐地想要追上大賢者,可這樣自不量力到極點的想法究竟是何時產生的?

尼克自嘲地笑了出來,猛地直起身用挑釁似的目光直視索德開口道︰「請攻過來,我會按照同伴的囑托替他完成這最後一回合。」

「你們瘋了嗎!」曼努埃爾慌忙大喊出來,狠狠地沖上前推開尼克。「你會害他送命的!我的兒子會被這些賤民害死啊懂嗎!只有我,只有他的父親才能替他決定!我們認輸了!」

「我們認輸了啊,為什麼還不讓開?」

曼努埃爾歇斯底里地沖著索德吼道。只見老祭司再度抬起手,在所有人屏息的目光中翻轉過拇指。

否定!不接受投降。

「瓦赫蘭只會遵從本人的意願。那個少年說得不錯,我絕不認為如此站著乃是投降的表示。既然是決斗,那麼當然至死方休。」

「可惡!你們給我听好。如果庫雷克死在這兒,瓦赫蘭的教會從此別想得到市民一分錢的捐款!」

「嚇!參議先生不要忘了,劍與秩序的瓦赫蘭的懲罰可不只是不痛不癢的詛咒而已。你以為靠著金錢買來的位子又能坐得了多久?」

「嗚……」

曼努埃爾感到月復部被狠狠打上了一悶棍似地垂下腦袋讓出半個身位。索德將劍拋回左手掌中故意不去看他蹩腳的樣子,而後突然舉起劍來,虔誠地盯著天空開口道。

「被神首肯的勇士,瓦赫蘭會收斂閣下的靈魂,阿門。」

「瓦赫蘭庇佑!」

密特拉依舊被厚如棉絮的雲層裹著,天色暗得仿佛一眨眼便會有驟雨降下。披甲執銳的老祭司在震耳欲聾的呼聲中睜開雙眼,如搜尋血氣的獵犬般望向前方,逆著迎面而來的烈風邁開步子。尼克站在對面幾十碼的遠處握緊了劍,將似乎已經碎裂的右腕上的全副力氣加到左手。

在他身邊,庫雷克的身體掛靠住插入地面的劍,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如一座受難的石像面向前方立著;殘存著余溫的血滲透衣料從他身上的無數處傷口間落下,被風吹成花瓣似的形狀滴入沙土里。少年耳畔傳來的呼聲似乎永遠再不會停的樣子,索德的身軀也在他的視線中慢慢近了,三十、二十……「啪啦啪啦」,鐵靴發出的每一聲都好像伊絲塔爾豎琴上的音節,清晰得讓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莫名涌上心頭的緊張的興奮感促使尼克閉上眼楮,任由著魔似的步伐帶動起身體,他仿佛清楚地听見全身每一片細胞都驚恐地與這聲音發出本能的共鳴,牽引著黏住劍柄的雙手劇烈地晃動著。

這踏著名為恐懼車輪的血肉之軀難道毫無破綻嗎?他仿佛一把完美無缺的劍,劍技是鋒利無匹的刃,歲月醞釀出的經驗又在它的表面涂上散出腥味的花紋。可瓦赫蘭的信徒,為什麼明明作為人類卻必須放棄身為人類的最後特質——感情呢?若是無法容忍影響判斷的任何可能性,又為何要讓擁有與生俱來的復雜思想的人類充任這一職位。瓦赫蘭的祭司從來不肯也不願意承認這個無法回避的矛盾,因為思考產生懷疑,懷疑又產生動搖;而在戰場上,哪怕手心最微小的顫動也會讓勝負的結果迥異。

索德悄悄將重心移動了一些,對瓦赫蘭毫無條件的信仰也無法抵御天性中與他殘余生命此消彼長的憐憫,心中不覺生出的動搖令他不由產生了避開要害的想法,身體的動作也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vahrambenedicis!(瓦赫蘭庇佑)

妮尼薇將雙手奉在胸口闔上睫毛,像在吟誦著晦澀的詩歌似地喃喃念著。宛如和入了泥水而凝固的天空驟然動了,從那陰暗的盡頭擲出的金色的長矛呼嘯著,刺穿疊嶂般的雲層射向地面;這光芒耀眼如炬,又被無數把劍身反射開來,像一只掛滿金箔的巨獸從尼克背後猛地躥出將索德整個吞噬。老祭司的喉嚨發出干澀的低鳴驀然停下動作,持劍的手臂也仿佛瞬間枯萎似地垂下,袒露出的胸膛迎上直面而來的劍鋒。

……陌生的味道。

少年抬起散發腥味的左手嗅了嗅睜開眼楮。在他身前觸手可及的地方,從索德胸前流出的血順著劍身淋上他的手腕,浸濕了素淨的綢布白袍將殘破的盔甲染上一片深紅。老祭司的身晃動了幾下隨即頹然倒地,凌厲的眼神像是被洗過似的只余下一片茫然的純白,臉上卻依舊掛著不可思議地虔誠的表情。

尼克用力甩了甩頭,拼命想要驅散腦海中突然冒出的似曾相識的不詳感覺。一股興奮似地沖動驅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崩裂的虎口,蹲將索德翻過來,伸手抓過黏糊糊的劍柄深深吸了口氣。

拔出劍來,結束這一切……

「請住手,瓦赫蘭之劍投降了!」

以那兩名助陣的祭司為首,比武場內所有的瓦赫蘭信徒包括跟隨曼努埃爾的幾名保鏢全都齊齊拋下劍單膝在跪地上,向他施過一禮飛快地簇擁著上前將庫雷克和索德抬入房間。四周投來的目光以及祈求的低語將少年從魔咒中拖回現實,殘留在眼瞼前的金黃的帳幕悄悄散去,令他慌忙觸電似地松開手,抬起袖子下意識地擦向濺在臉上的血點點頭說道。

「對不起,是我們贏了。」

「這邊。」

尼克長舒了一口氣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披著灰袍的魚貫的背影中,妮尼薇輕巧地閃出身子,一邊打著哈欠踱到他面前,笑盈盈地正向他招手道︰「  ,看樣子瓦赫蘭還是站在咱這邊的嘛。」

「我的祈禱竟能壓過瓦赫蘭之劍?」

「有何不可?越是嚴肅的家伙也都公平得很呢。」

尼克抬起頭,厭仄仄的天空又恢復了之前的陰沉模樣。自雲層中射出的那道亮光突然出現,又夢幻般消散得無影無蹤,讓人忍不住懷疑剛剛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乃至這場決斗本身不過是存于想象之中的烏有之境。

「難道那根本是因為你……」

「啊……是嗎?奴家剛剛有點兒困。不管怎樣,大英雄總該讓小氣的僧侶招待一頓好飯吧。記得讓他們備好奴家的紅酒喲。」妮尼薇撅起嘴從他錯愕的目光中移開視線,扣起雙手兀自走向長廊間,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扭過身子認真地叮囑道︰「汝一會兒能不能過來一下?奴家還有件事想確認。」

「不會要又要跟著你亂闖吧?這里可是瓦赫蘭的寺院啊。」

「哎呀,身為男性可不要這般扭捏,嗯嗯!」

尼克嘆著氣抓了抓被血污與汗水弄得糟亂的頭發,倏地感到自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對妖精超越常識的任性行為無可奈何的監護人角色,不禁也暗自笑起來跟著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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