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遺族 episode 16 懺悔鏡中的獨白

作者 ︰ 知盛卿

作為親歷這場奇跡的決斗的見證人之一,曼努埃爾只感到自己忙著祈禱的舌頭都像驚得打了結。在場的人都看到,在瓦赫蘭之劍們低著頭起身的瞬間,他在第一時間拋下盔甲沖到兒子面前,像一名普通父親一樣背起重傷的兒子戀戀不舍地將他交給上前幫忙的修士。他心急火燎地沖向前院驅開打著瞌睡的車夫快速落坐到駕車的位子上,希望能哪怕早一刻請來城里最好的醫生。

重新揚起馬鞭的曼努埃爾感到自己一下年輕了三十歲,腦海中滿是年輕時的自己趕著馬車跟隨德雷福斯老爺去商行里談判時的景象。不顧城市禁令而飛馳的馬車不小心踫倒了一些小攤,但僥幸躲開的人們卻出人意料地並沒有對他投去太多怨憤之詞,反倒好奇地猜測起一向趾高氣昂的曼努埃爾參議為何會一反常態,做出這種不顧惜身份的危險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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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雷克沒事吧?他……贏了?」

前來通報的修士推開房門之時,科莉尼娜?德雷福斯正披散著頭發,趴在胡桃木制的琥珀色圓桌上。她驀地回過頭來,一臉驚恐地望向來人;她的眼圈依舊有些腫脹,如粉妝的淚痕爬滿長長的睫毛,全然不似平日里堅強的面貌。

「呃……實際情況要復雜一些。」這名看上去十分沉穩的中年修士為難地點了一下腦袋,「偉大的瓦赫蘭雖然選擇了站在桑薩瓦先生一邊,可負責治療的兄弟說他跟院長的失血量都相當驚人,能否活下來也還是未知數。」

「啊!」科莉尼娜驚叫著站起身,急切地跑向來人身邊問道︰「瓦赫蘭會祝福它選中的勇士對吧?他既然勝了為什麼還會受這麼重的傷?」

「刺中院長的是和他一道前來的一名少年。」修士冷冷地頂回她的話,「只希望那時候出現的奇跡當真是瓦赫蘭庇佑。」

「尼克!你說的少年是叫做尼克?史克威爾嗎?是不是還有和他一起的妮維小姐?」

「何止!連桑薩瓦參議都親自披甲上陣了呢。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真的難以置信這個人還是個劍術好手。」

科莉尼娜忽地愣住,滿心的擔憂頓時凝固在臉上。劍與秩序的瓦赫蘭啊,您是否也覺得諷刺,這個一時沖動造就的小小的舞台竟然引來了這樣大的騷動。

「我明白了。說起來,我現在已經自由了是吧?我想向瓦赫蘭懺悔以祈求它保佑索德院長和庫雷克,可否讓我借用懺悔室呢?」

「可有資格聆听的祭司現在都聚在院長的房間里……」

「不要緊。」科莉尼娜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誠心地向神懺悔而已,相信瓦赫蘭也會體諒我們凡人的處境。」

「好吧,請跟我來。」

仿佛已經習慣了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被突然拿掉,索德的受傷讓瓦赫蘭的修道院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之中。惴惴不安的中年修士走在前面,靴子踏在青石地面上發出的聲響在空曠的殿堂中被放得老大;科莉尼娜掂著修女長的裙默默跟著,一抬頭,便看見高聳的天頂上繪著的巨大濕壁畫。

灰藍色的天空背景之中,瓦赫蘭握著短劍,敞開胸膛輕蔑地望向身邊智慧與巧合之神西帕提婭;它的身體被畫得過于健壯,缺失的左腕被突兀地擺放在畫面的左上醒目處,與身材勻稱柔美的西帕提婭顯得格格不入。在他的腳邊,謊言與暴虐的赫洛克烏茲被粗壯的鎖鏈拴著匍匐在地,低垂著頭像在祈求它的原諒。

身後內室的大門在靜默中發出一聲驚悚的巨響沉重地關閉,還未來得及從這壓抑的畫面中緩過神來的科莉尼娜方才意識到自己所要求的去處已經赫然陳列眼前。那名修士走前上拉開插在枯黑色木門上的插栓用肩膀用力頂開門,向她示意道。

「請進。」

「晚飯時間我可以在這里叫您嗎?」

修士點點頭示意「請便」,隨後退出房間帶上大門。科莉尼娜打量過這橫豎不到五碼大小的空間,兩旁的岩壁上並無任何裝飾,幾只發黑的鍍銀油燈明顯許久沒有添過油,隨著門縫中透進的風波浪似地搖擺著發出厭仄仄的昏暗光暈。修士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科莉尼娜瞥了一眼陳放在角落的長凳,伸出手模去懺悔室隔間窗上的灰塵,對著面前黑漆的空間若無其事地開口道。

「被冠以‘偉大’之名的瓦赫蘭,你究竟打算如何懲罰我的罪呢?有人貪婪、嫉妒、乃至強奪,這些在你眼前反復發生的一切卻只因為並未觸及到你的權利的腳趾從來被視而不見。流血並無所謂,只因那人只是一名卑賤的商人;強奪亦無可指摘,弱肉強食本就是卑賤人類的真理。信仰著所謂‘秩序’的瓦赫蘭啊,你單單知道受人崇拜,卻從來不知反省,這難道不是罪過嗎!」

「當然,我並沒有斥責你的資格。我也一樣犯了不可原諒之過。」科莉尼娜撲地跪了下來,舌忝了舌忝嘴唇譏笑道,「我的確曾自私地妄圖引來你的力量保護自己,可你身為神祗用以回應的惡作劇是否太過分了一些。難道唯有望見各自背負罪孽的人們自相殘殺,用那肅殺的血氣才能平息你的怒意?

這種孩子氣的報復多麼幼稚可笑,你竟不知道人類最珍愛的永遠只有自己?根本不會有人蠢得不顧性命惹上瓦赫蘭之劍!宣稱相互依靠之人剝去各自需求的利益關系之後,剩下的軀殼無不單薄如絹。可是庫雷克不一樣,不管是對我或是曼努埃爾,他都只會听從與忍耐。你難道不覺得,懲罰像他這樣單純的家伙根本就不足以得到半點歡愉嗎!」

「哈,我應該誠心懺悔才是。在公正無匹的瓦赫蘭看來,我又何嘗沒有犯下誘騙的罪行。將自己緊鎖在精神世界中意婬報復之人難道不是可恨又可憐?而利用善良之人的又是更卑劣的行徑。

說起來,人們有何有過差異?同樣是一面指責他人,卻對自己的行為不以為意;一面毫無顧忌地施加著惡行,卻還振振有詞地向神祈求懲罰他人的罪過。已經覺得滑稽了是嗎,瓦赫蘭?可如果你的御座前也有一面鏡子,我真的很想看看呈現在里面的是怎樣一張傲慢而扭曲的臉。」

一陣呼嘯的風突然闖進封閉的回廊間,強行推開懺悔室的大門撲滅映在牆上的微弱的燈火。房門在科莉尼娜身後發出令人渾身發麻的「噶幾」聲搖晃了幾下,從外間漏進的一點光線讓屋內好歹恢復了一些亮度,她扶著木制的隔間外壁急忙站起來,很快恢復了鎮定。

「太好了,您終于听見了我的懺悔。」

「我一直深信不疑這一點,因為相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她的臉上又浮現出往常自信的表情,兀自點點頭說道︰「在那場‘事故’之前,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身邊的人都很友好,還有青梅竹馬的玩伴與富有又慈愛的父親,除了學習社交禮儀枯燥無聊之外簡直沒有任何事好操心。‘只要我永遠虔誠地做一個好孩子這樣的幸福就能一直持續下去吧。’我時常這樣想,從那時起便深知這樣的幸福令人羨慕並且暗暗得意。所以後來當這一切一夜間破滅之時,我甚至來不及打破這個一直以來被溺愛包裹著的殼。我還記得那時自己花了多大力氣才在父親的葬禮上擠出幾滴眼淚。

雖然已經知道悲傷不僅僅為了死去之人,更多也是為了繼續活著的自己,可直到黑色的棺材被泥土完全蓋住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的面貌已經永遠定格了;哪怕我將來老得無法說話的時候,他的臉頰依舊紅潤飽滿,胡須也還是修剪得那麼好看。如果不是被曼努埃爾拉住,我或許會在親戚們回望的疑惑眼光中失態痛哭吧,所以不管後來他做出多麼過分的事,我都必須替那一天的自己感謝他。我也確切地知道父親的遇害與他無關,可如果不是那天恰好撞見過那群‘盜賊’我對他的憎恨大概永遠也無法化解。

對了,你可否告訴我一些關于他們的事呢?他們雖然都用斗篷刻意遮住臉,露出的表情卻根本就不像人類!我也至今也還會時常記憶他們跨出大門時盯住我的眼神,不論多麼凶惡的狼犬也遠遠不及……」

科莉尼娜說著,突然緊緊閉上嘴癱倒在地盯住正前方。一片墨色的隔間內部忽然閃過一抹幽幽的海藍色光亮,妮尼薇推開門叫出光精照出她半張面露殺意的臉孔,剛向前跨了一步,便听見從科莉尼娜嘶啞的喉嚨中爆發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不要過來!」

「汝印象中的‘盜賊’可是這樣?」

「我不認識你們……」

「 ……事與願違哪。果然應了奴家最壞的猜想……」

妖精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命光精將房間照亮了一些。尼克也趕忙從那間窄小的房間中鑽出,上前攙住科莉尼娜。

「德雷福斯小姐,能認出我來嗎?我是尼克?史克威爾啊。」他抓起科莉尼娜因為受驚過度而瑟瑟發抖的胳膊,小心地將她扶到牆角,而後轉過臉來疑惑地問道︰「太不可思議了!殘存的妖精怎麼可能淪為盜賊?還有,為什麼你能猜到那件事是妖精所為?」

「唔……奴家仍然難以定斷。」妮尼薇拼命地搖了搖頭,她臉上不安的神色更加凝重了,就連話語也變得有些支吾。

「先莫論是否當真是吾族人所謂,無論如何他們絕對不會無故做出這種事,汝可否讓那個女娃兒告知咱實情呢?」

妖精說完來到長椅前,找到一處灰塵不甚厚重的地方坐下。一陣不短的沉默後,科莉尼娜的情緒終于回復過來,可她依舊不敢抬眼去看妖精,只好面向尼克問道︰「妮維小姐,您到底是什麼人?」

「奴家啊……的確並非人類呢。」妮尼薇滿不在乎地撐住椅子甩了甩腿答道,「汝剛才明明已經說對,為何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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