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萬無一失地布置了比需要數量多出數倍的睡精,可妮尼薇也沒料到馬廄里的馬兒竟為了離去的魘突然嘶鳴起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踢打著魘撞開修道院的後門奪路而逃。
午後昏斜的光線提醒著僅剩的白日已經不足以在城外找到適合露營的地方,趁亂跑出來的他們決定先在城里逛一逛,順便尋找一下食物美味而又不大引人注目的旅店。街邊暗黃的油燈像骨牌似的一盞接一盞亮起,尼克牽著魘的韁繩又穿過一片空空如也的街區,忽然感到胳膊被拽住,連忙扭過頭。
「坐上來。」馬背上的妖精往魘的脖根處又挪動一些,柔軟的身子弓一樣倒吊下來將金色的絨線埋進少年的胸口,同時輕輕拍落他握著韁繩的手。
「換奴家來帶路。」
「怎麼了?在這麼窄的地方馬也跑不開速度,況且還是不要太引人注目的好吧……」
「嗦!」
妮尼薇狠狠頂了一下他的肚子便坐回去不再理他,只是俯體將胸口貼上魘的脖根,由它載著鑽進漸漸被埋入深藍色的街巷中。馬兒的步子並不急切,卻像是故意引人注目似地,不時驚起外出覓食的老鼠驚惶地掀起朽壞的木桶發出隆隆的悶聲。
「這兒有‘老鼠’喲。」
「是啊。我還看得見,用不著急著炫耀妖精變態的視力。」
「噓!」
妖精伸出食指向少年示意道,一面用低得幾乎無法分辨的聲音悄悄布下陷阱魔法。馬蹄沉重的踢沓聲在街角的一座廢屋前戛然而止,尼克抬眼望去,這樁看來隨時會轟然崩塌的木質三層樓房耷拉著中古時期風格的斜坡式房檐,仿佛特意等候著似地朝向無人經過的幽巷中洞開大門。少年晃過神來,方才驚覺手中捏著的韁繩不知什麼時候被妖精奪了過去。她縴細的胳膊突然迸發與那身軀不符的驚人力氣,猛地向側旁拉過韁繩,幾乎要將魘拽得失去平衡。
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人類以外的生物用上這樣粗暴的方式。
「怎樣?爾難道以為還藏得住?」
妖精寶石般蔚藍的眼中再次閃爍起凶光,面向一團漆黑的深巷盡頭厲聲質問。在被她的聲音刺中的方向,一名商行學徒打扮的青年被瞬間結冰的淤泥凍住雙腳,本能地向著聚攏而來的光精揮出手臂遮起面容。
「原來不過是個人類新手。」妮尼薇的眼皮輕蔑地抖動了一下,方才的怒意也立刻褪去大半。「汝的本事不差,但還是瞞不過奴家的耳朵。說吧,指示汝的是何人?」
魘拖著過于慵懶的步子漸漸走近,妖精那過于艷麗的容貌也變得清晰起來。雙腳被凍得生疼的青年也並沒打算多做抵抗,干脆地將雙手舉過頭頂答道︰「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受伊歐殿下之托暗中保護二位罷了。」
「伊歐……殿下?」少年驚訝地深吸了一口氣,「這麼說來,伊歐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
「正是。伊歐?蘇默爾?梅勒斯特里斯,在吾國內一般被稱成大皇子殿下。不過請讓我僭越地先行自我介紹。」青年拍了拍被凍住的雙腿尷尬地向妖精笑道,「鄙人名叫鄧塞爾?提歐?安杰洛斯,供職于帝國情報部。私底下,則可以說是大皇子無條件的追隨者。」
「呵,想不到那家伙還頗具魅力。」
「二位既是大皇子殿下的朋友,這樣無理的稱呼我自然不會計較。」鄧塞爾伸手止住正欲開口的尼克,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會魔術的小姐的身份讓我們很是頭疼啊,您難道是從時光的夾縫中突然蹦出來的嗎?不過出于朋友的情誼,史克威爾先生,有一些信息大皇子殿下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實際上去年在底比托發生的對魔術師的迫害,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在梅勒斯特里斯上演過,殿下也正是因為保護母家不成才憤然出奔。關于事件的源頭,我們只確切地知道乃是一個組織周密的策劃與煽動,而縱觀目前整個局勢,目前大陸上唯一得益的國家是哪個?你們便能明白了吧。」
「可帕薩那不也有光之塔嗎?我實在想不出一個以魔術作為立國之本的國家何以策劃這種陰謀。何況鏟除魔術名門除了降低兩國的宮廷衛戍能力之外毫無意義,即便發動戰爭,誰都知道大陸上現存魔術師的數量還不夠作弩手們的靶子。」
「那就不得而知了。」鄧塞爾長嘆了一口氣,「本來要是我們收買的線人沒有被抓,一切真相都能迎刃而解。不過很遺憾,現在我能告訴你們的僅此而已。」
「不用汝等操心,咱正要去辦這事。不過話說回來,奴家可不相信那人只是這麼好心。」
「大皇子殿下只是擔心朋友。不過出了這座城市,也就再不是我的管轄範圍,我只負責在這里盡量保證二位的安全罷了。」
「說得好听。」妮尼薇故意氣惱地對他吐了吐舌頭,「之前咱在瓦赫蘭的地盤上遇上生命危險之時汝都藏在哪兒?」
「神秘的小姐,我們也不是萬能的。」鄧塞爾說完悠然從懷中掏出鼻煙點燃,淡淡的裊裊升起的煙霧像一團團純白的絨線纏繞住飛舞的光精,讓他的笑顏看起來十分詭譎,「像我們這種‘老鼠’注定只能永遠隱藏在陰影下,別說堂皇地鑽進瓦赫蘭的地盤,就是像這樣呆在陽光下抽上一口煙也足夠讓人提醒吊膽。無論怎麼樣,我們的第一要務還是保存自己,白白送死的家伙可不在保護之列。」
「真是廉價的命令。」妮尼薇冷笑了一聲,「看來汝等的忠誠還不如剛剛那個笨得無可救藥的家伙。」
「隨您的意。我們的做法可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而且您口中的‘命令’也許該稱作囑托才更為妥當。所以或許你們能理解我甘願無條件追隨伊歐殿下的理由,又有誰會將沾滿污物的工具當作人看待?」
「說起來,伊歐先生是怎樣的人呢?」
「如二位所知的一樣,十分有趣之人。」鄧塞爾又吐出一大口煙霧,望向少年輕松地笑著答道︰「該不該說殿下完美地繼承了梅勒斯特里斯皇家的血統呢……並不像先代的任何一位皇帝,殿下對什麼事都是一副戲謔的樣子,骨子里卻一樣認真得可怕。不過我想最重要的一定還是他令人驚異的幸運以及樂觀態度吧,有的時候我們都會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早就和諸神有所串通,不管處于多麼不利的境地也總是信心滿滿。」
哈哈,真是再妥帖不過的描述。
尼克在心中噗地笑了。他明白自己所知道的,不過是這個身為梅勒斯特里斯失勢大皇子扮作輕浮詩人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正是被伊歐這般浪漫的個性與無限樂觀的態度吸引過去。同時詩人姓名中的一塊,如它所代表的一般仿佛擁有魔力的姓氏之一蘇默爾,也讓他不由地生出許多親切感。
少年忍不住翩翩聯想起那時卷入類似屠殺事件之中的伊歐的經歷來,雖說歷代的魔術師都因為缺乏神祗保佑而與幸運、奇跡之類的字眼無緣,但就在這兩名擁有最古老的魔術血統行為卻難付合格魔術師使命之人身上,它們出現的頻率簡直令人咋舌。
「我能說的只有這些。接下來,為了我們各自都能做回要緊事,可否幫我解開這個魔術呢?」
妖精揚起下巴瞟過鄧塞爾,不大情願地念起解封的咒語。她只是單純地對這個家伙不慎認真的態度感到不爽,自己費心做出的陷阱被人故意踩中,的確不能算得上一件高明的設計。
「那麼再會了,大皇子殿下還希望能邀請二位前來皇城一聚呢,相信這一天並不太遙遠。」
鄧塞爾俯揉了揉被凍僵的雙腿同時晃落鼻煙壺中的火星,圍繞在四周的白霧驚人地彌散開來讓他的身影也變得若現,暗夜中的梟號只留下這句話,便匆匆蒸發在無人的街巷中。
「叱,奴家連吃晚飯的心情也沒有了。」
「不過這樣不也很好,起碼知道了一個朋友不得了的身份,德雷福斯小姐那邊我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
「可奴家感覺很累啊,簡直想再睡上幾百年。」
「喂,我才是剛剛真正戰斗的人啊!」不知是從哪里冒出的念頭,尼克竟放壯起膽子輕輕按住妮尼薇的頭,「不過說不定為戰斗之人擔心才更讓人身心疲憊吧。總而言之,一會兒就放心地大吃一頓吧,辛苦了。」」要有奴家喜歡的酒喲。」
「一定。」
「嗚,汝可不要以為奴家每次都會吃定這虛假的溫柔伎倆喲。不過奴家一度以為汝會堅持要那個女娃留下來呢。」
「如果不是身負要事我大概真的會這麼做吧,畢竟他們可以算是我第一對崇拜的偶像。只是我怕自己會動搖,身邊人的幸福會讓我忘乎所以而停下腳步。也許你並不覺得好笑,不過這個年紀的人類可是大多沉浸在自己無邊的夢想中,只有我對于平淡的幸福是毫無抵抗力的。」
「這樣說來汝亦可算得上一名異類咯。」妮尼薇縴細的胳膊忽然直直伸出抱住少年的脖子,揚起臉咧開嘴角。「不過這大概正是汝稍稍不那麼惹奴家討厭的原因,甚至有時會產生一點兒錯覺。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絕接受這個世界陌生的現實,可奴家還是想僥幸地賭上一局,當初打動奴家的那人是否有辦法從時間和死亡的磨盤下逃開。」
「呵,妖精女王永遠都這麼任性嗎……」
「哎?汝剛剛說了什麼?」
「啊,沒有。」尼克像是驅散心中的念頭似地對她揮了揮手,「我只是覺得,得到這個答案一定得很久吧。」
「這一點奴家可不擔心。」她悄悄地將雙臂扣得更緊了,吐出的濕潤氣息貼上少年微微發紅的脖根嬉笑般說道︰「因為汝可不像會隨意忘記自己的承諾之人哪。」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