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遺族 episode 2 無法再次踏入那條河流

作者 ︰ 知盛卿

兩旁山崖間天然留出的小路並不十分難行。妖精被尼克的袖子牽著,不時輕巧地跳過落在路中粗大樹枝,在山崖邊找到一片空曠地坐下。從這里望去,四周環抱的群峰似是故意地留下一個缺口,山脈那邊的塞萊尼斯湖像一塊跳躍的金紅色鏡面,與悠然潛下的陽光一道轉眼間變為沉沉的深藍色。微微攪動的湖水也被如紗般初升的朦朧的白霧籠罩住,反射出這個時節里特有的清冷的光,妮尼薇不住打了個噴嚏,晃了晃身子拉住厚厚的羊毛披肩笑出聲來。

「嗚哇,為什麼從這里看來它竟不能像從前那樣討厭了!」

「在這種地方就不要說更容易著涼的話了吧。」

尼克忍住笑出聲的念頭,抿起嘴在一棵粗壯的雪松下面鋪開準備好的氈子,剛準備坐上去,卻感到被一只縴細卻有力的小手一把拉住。

「nay,這樣才對。」妮尼薇白了他一眼飛快地掀起氈子鑽了進去,向一旁挪了挪讓出一塊地方,「與呆其坐在上面瑟瑟發抖不如進里面來不是!汝能保證不會亂動吧?」

「唔,只是這樣一直盯著總覺得有點兒可怕啊。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見到這樣的景色總會本能地警戒起來,小時候路過花園的池塘邊就生怕會不小心掉進去。」

「奴家可沒功夫在意膽小鬼的抱怨。汝害怕的湖中妖怪現在只想睡上一小會兒,可滿意了?」

妮尼薇地舌忝了舌忝嘴唇,閉上眼楮扭過頭去故意不再看他。妖精透著慵懶的甜膩聲線逆著刮上臉頰的夜風漫過耳邊吸引過少年的注意力,稀疏的松枝在雪白的光輝中投下模糊的陰影,恰好遮住樹冠下的身體,令呈現在白瓷般臉上的表情也變得難以捉模。少年藏在氈子下面的手茫然地晃動了幾下,靠著身後粗壯的樹干又恢復了眺望的姿勢,突然被如潮般包圍襲來的畏縮的意識嚇了一跳。

並非單純對不確定的前途的恐懼,只是似乎忽然間理解了一些,無論多麼難以解釋甚至可堪被冠上邪惡名義的行為,許多時候只是出于病態地害怕著變化的幼稚動機而已。所以即便是卑微的自己此時也經不住幻想,恨不得平靜一如千年前樣貌的塞萊尼斯立刻從遠方無限廣袤幽垠的空間里洶涌上來,將自己多困住一會兒也好。

「吶,咱們應該不會是唯一會做這種傻事的家伙吧?」

「哈?你是說躺在這兒?」

「aye.眼前的東西,哪怕換了時間與角度,看起來永遠一塵不變。尤其對于人類來說,將仿佛只能持有一瞬的時間浪費在無法改變的永恆的事物上,不是愚蠢又是什麼?」

「哎,我以為妖精會是更欣于停滯的種族呢。人類只有幾十年的壽命,因此才需要拼命地向前狂奔;而你們卻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間來慢慢思考,像艾薩克這樣的人類並不在少數,他們不忿也大都是出于這一點。說起來,人類在歷史上留下的每一筆都無比炫目,我們現在的狀態和千百年前的祖輩比起來實在差得太多也難免讓人後怕,可遺憾的竟是連反省自己的機會也沒有。」

「這麼說來,汝既然如此羨慕不變,定然會欣然接受成為不朽的存在的可能性吧?」

「免了。我畢竟不是那種有野心和能力染指世間法則的家伙,也許只是怕自己現在的狀態被改變而已。」尼克趕忙移開對上的視線,使勁撓了撓干枯的頭發笑道︰「我真是莫名其妙!處在一團亂麻的狀態之下不正是該對未來的變化有所期待才是嗎。」

「嘁,回去唄,奴家看夠了。」

「怎麼這麼快,不才剛來一會兒。」

「奴家可是純粹順著汝的意思才同意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既無美景還得忍受汝的羅嗦,真是要命。」

妮尼薇猛地掀開氈子站起來。她的語氣頗為不耐煩,嘴角卻意外地掛著笑意,將雙手背在腰際放慢了腳步等待少年追上來。晚飯似乎已經好了,彌漫在空氣中的野菜的香味將二人無比精確地引向薩米特所在的位置,席地而坐的巡警從架子上卸下鐵鍋,一面熟練地踢開未燒起來的多余的薪柴,映在火光中的手腳並用的姿態看起來不免有些寂寞。

「薩米特先生,這個哨所現在只有您一個人嗎?」

「原先還有八個小伙子,你們來得不巧,上個月剛剛全逃完了。」「因為無法生活?」

「一半一半吧。」薩米特的語氣令人吃驚地平靜,只是仿佛全然投入進眼下的工作,伸出手指向煮沸的菜粥中沾了沾,皺起眉頭放進嘴里。

「兩年前這里還不算太悶,最近因為預見到會被戰爭波及新人們都一個接一個偷偷跑光了。屋子里的稻草發霉得厲害我也不大願意倒掉,說不定過了這段時間他們在家鄉混不下去還會再上山來……」

「汝還真是一廂情願。」妮尼薇不失時機地接上他的話,「從古至今不曾有人兩次踏進同樣的河流,對于不該存在的過時之物,當放棄時便放棄比較好。」

「你說得對。不過我想河水雖然不會停下,只要它依舊可以被舀起喝下而不是變成了其他東西,對人們來說也就沒有區別吧。」

「哦,是嗎?奴家可是在這兒看不見一點兒流淌著女乃與蜜的樂園的影子,選擇離開的人自然會選擇其他更好的去處。再說正如力氣再大也擰不干打濕的衣服,即便他們一夜之間全部返了回來,汝還能像之前一樣看待並接受他們嗎?」

「……哈,也對。」薩米特愣了愣,忽然痴痴地笑了起來,「我這個無法離開河水的人怎麼能奢望別人也有同樣的想法呢。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把這份工作干到最後一刻,哪怕改畫後的國境線上再沒有這個哨所,巡查山地的事也總得有人來做。話說回來,如果我們沒有遇上,二位的處境那可就相當不妙啊。看你們的裝束也不像愛自找麻煩的冒險家,為什麼不走北邊的大路呢?」??「我們只是受光之塔的委托跑個腿去查看一下山對面的礦石廠,誤以為這條路會比想象中好走些。對不起,請容我問一句,您所提到的戰爭是怎麼回事?」

尼克對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趕忙抓住機會插進話題。從剛才起他就十分在意,克羅克山區的地理環境注定了這里早已被心照不宣地劃為軍事禁區,薩米特口中听來近在咫尺的戰爭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你們真是從國內(帕薩那)過來的?從菲路斯古爾到布拉斯波利斯之間的商隊應該比平時多得多吧?沿路城堡鐵匠鋪里冒出的黑煙從這山上看得再清楚不過。」

尼克不禁回想起與科莉尼娜閑談她時對于金屬缺貨的抱怨,如果真如巡警所說帕薩那正偷偷進行著戰爭準備,不知內情的普通商人自然再無法輕易接觸到這類重要資源。可他仍然存著疑惑,在帕索甚至宮廷內生活的一個月里,引起他注意的除了始終神秘的裁判所,其余諸事皆井井有條毫無臨近戰時狀態的樣子。

「在距離北部大道這麼遠的地方備戰進攻的目標只可能是底比托吧。不過動機呢?佔領底比托最貧瘠的內陸幾個省根本沒有油水可言,相反還要負擔巨大的補給支出,我實在無法想象國王和議員們會干出這種蠢事。」

「誰知道呢。」巡警像是根本不關心似地淡淡回應道,「不過這倒是正好給了大家一個借口。平時無法被容忍的行為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立刻變得無足輕重,從這一點來說,戰爭也並不完全是件壞事。」

薩米特說完從被充作凳子的枯樹干下面模出一壺烈酒喝下一大口,失望的心情溢于言表。尼克和妮尼薇也都像被他的情緒感染不再說話,只是分別接過遞來的杯子咽下刺鼻的澄黃色酒漿。只嘗了一小口的妮尼薇出人意料地輕易地被這種烈酒所擊倒,不一會兒便紅著臉倒在一旁。尼克取笑地忘了她一眼,起身向薩米特點頭致上謝意,繼而抱起睡得不省人事的妖精將她挪到供客人住的小屋里躺好。仰面躺在一旁的少年無法控制地嗤嗤笑著,竄進房間的冷風刮上發燒似的面頰令他瞬時困意全消,尼克翻了個身,從行李中翻出魔術筆記和地圖,來到屋外的空地上找到一處月光頗好之處安靜地翻看。伊絲塔爾的曼妙身姿被銀白的紗遮掩著臥天空正對著的上方,記憶第二天的魔術還早了些,少年望著腳邊漆黑的深谷愣了一小會兒,決定悄悄潛回屋內模出筆和墨水,將地圖折起一塊借著光線倏倏涂畫起來。

包袱里還有當時德萊蒙找人偽造的證件,入境應該不成問題,最多也不過是麻煩妮尼薇再動用一回妖精。只不過底比托國內反對魔術師的浪潮尚未完全平息,以目前的情形判斷,直接奔去都城簡直與送死無疑,必須先在附近尋到一家有力的領主的庇護才好……

「 ,你還沒睡吶?」

尼克驚地趕忙起身按下地圖。不知什麼時候薩米特已經熄滅了篝火,提著半空的酒瓶來到他的面前晃了晃。

「這樣正好,幫我把它喝完吧。」

「這壺酒您一定藏了很久吧,我們雖然是客人也不必這樣浪費。」

「小伙子,你想多了。」薩米特突然咧嘴笑了出來,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隨即張開四肢躺倒在他腳邊的草地上,「這可不是特地為了你們。我考慮過了,過兩天將這里的事情安排好之後我就也回村里去好了。你們可是我保護過的最後一對旅客,怎麼樣,很走運吧?如果不是遇到你們,我一定還下不了這個決斷。哇,不行,現在整個人都輕松下來了,一想起老媽做的炖肉就興奮得睡不著……」

薩米特說著故意夸張地咽下一口口水,微醺的淺紅浮上他遍布皺紋的棕色的臉,在月光下顯得出奇地油亮。少年被他對著夜空揮舞著拳頭的姿態惹得哈哈大笑,甚至一度產生了將妖精也哄起床的邪惡念頭。

「我能知道您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了嗎?」

「當然。說起來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只是如果這回真的打起仗來,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護好親人才對。山地巡警從來都是我的理想,之前我也很害怕自己會像其他人一樣再沒勇氣回到這里來;不過今晚我想通了一點︰連被檢驗的信心都沒有還算得上什麼理想?我雖然對逃走的家伙很惱火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變別人的想法,如果我做不到,自然也沒有臉再去指責他們。」

「必須去做先于想要去做之事的道理啊。就算‘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比起猶豫留下的無法補救的遺憾,總是先將誘惑的念頭留下比較好。」

「不愧是首都來的魔術師,年紀輕輕就能看穿別人的困擾。」

「其實也不用特地強調……」尼克連忙不好意思地推辭道,「魔術師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並沒有什麼超乎尋常的能耐。」

「哎?怎麼會!」薩米特突然瞪圓了眼楮,將尼克上下打量了好幾遍隨即認真地開口道︰「我還記得三年前有一伙強盜襲擊哨所,巡邏的同伴傷了好幾個其他人也只能退守到附近的屋子里。恰好那時有一位魔術師經過,一個人就消滅了那二三十名強盜,大伙兒都看呆了。那人始終不願意把臉露出來,也不肯透露姓名,所以之後也根本沒辦法再感謝他。不過從那以後,附近的人都對魔術師佩服得不得了,去年底比托發生那樣的事大家還很是憤憤不平哪。」

一個人消滅二三十名盜賊?

薩米特漲紅的臉上浮出淺笑的醉意,期待的眼神中滿是欽佩。少年特地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心中不禁暗暗震驚。且不說能壓制住巡警們的盜賊絕非泛泛之輩,同時遭遇這麼多敵人還能毫發無傷的魔術師在整個歷史中也屈指可數。那些成功者多靠機遇。如果不幸正面對上,即便大賢者本人或也無法保證能在干擾下成功丟出一個簡單的法術。

尼克正考慮要不要繼續追問下去,轉念一想,又記起自己崇拜偶像的經歷來。他也曾有一段格外好奇的時光。對于格外崇拜的大伯,少年甚至不惜溜進他的房間翻出研究筆記偷偷抄下咒文,在藏起的花園角落模仿危險的幻術。父親最嚴厲的懲罰與召喚失敗留下的怪物遺骸都無法澆滅他的興趣,自己那時仿佛著了魔般,只一味堅持自己所篤信的,甚至不惜扭曲夸大親眼所見的事實。

他不覺安心地點了點頭,略略敷衍地評述一番轉而與薩米特聊起當地的話題。山間的風不合時宜地吹奏起來嫵媚地撩撥起坡上的草木,墜入山澗的空酒壺撞上石壁發出令人心怡的脆聲,少年自覺有些醉了,遂與巡警相視一笑交錯地躺倒下來。二人的臉一律紅得有些夸張,各自呢喃起無人能懂的詞句,無論年輕的魔術師還是巡警,此刻都懷著自己的心事張開嘴笑了出來,向著西方與南方不約而同地張開了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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