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人生有八苦,一苦謂之「求不得」,即世間一切事物,心所愛樂者,求之而不能得。
是了,便是這求不得寓在琴聲里,讓听者感動莫名。
孟玠信步走來,一襲白衣縹緲若仙。
那一瞬,瑤光似是感覺到他的到來,指尖一滑,弦音亂了。她抬起頭,仰望著孟玠,緩緩褪下面紗,明艷的臉上滿是淚水。
「果然是‘傾城’瑤光!」人群沸騰了。
「傾城做什麼,我只願傾倒孟公子一個就夠了。」瑤光傲然道,雙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孟玠,無望而悲傷,仿佛她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孟玠是高高在上的流雲。
「她是為玠樂師彈奏的?」私語聲再次響起。圍觀的很多人都認識孟玠,除了瓊花樓中的琴姬舞姬眾人,便是那些曾被孟玠用盡方法阻攔過的求見玉人的文人雅士。
短暫的喧囂過後,人們又都沉默了,都知道孟玠這個貴公子放份作樂師是為了什麼,都知道他即將迎娶玉人。瑤光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做來,只會自取其辱吧。
「從前常常听聞公子的簫聲,瑤光也習得《鳳求凰》,今日彈來給公子听。」瑤光攢起燦爛笑意,含淚的笑臉令很多人心神一動。「今日再見公子,我心中歡喜。」
話畢,她指尖輕點,琴聲盤旋再起。
人們靜靜听著琴,看向瑤光的目光或是慨嘆,或是鄙夷,或是贊賞,更多的是對她的勇敢由衷嘆服。
「難得一見如此風雅韻事,孟兄心腸若非鐵石,便不可辜負了這赤誠心意。」一個錦衣玉帶的公子長嘆,看了看孟玠,又無限惋惜地看了看瑤光,廣袖一甩轉身離去,「于我無緣,可惜,可惜……」
聲音一落,瑤光的琴聲便也頓住了,她慢慢站起來,向孟玠施了一禮,姿態楚楚,頷首道,「《鳳求凰》,漢時司馬相如憑借此曲贏得卓文君的傾心。我彈此曲,不為其他,只求公子一顧。瑤光心悅公子已久,只想讓公子知道,這世上有個人願意彈《鳳求凰》給你听。」
孟玠神情有些恍惚,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似乎也很蒼白,只听他一笑,淡淡開口,「從前有些事是我過于執著,執著也無用,是時候放下了。我知道求不得的痛苦,就不會再讓你痛苦。」
頓了頓,他認真道,「我,姑蘇孟玠願求娶瑤光,諸君為證。」
瑤光呆住了。
眾人也俱是呆住了。
瑤光的眼淚如雨簾垂落,她隔著迷蒙的水霧努力地看著孟玠,仿佛是想看穿這一切是否只是夢境。她的目光掠過孟玠桃花般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微揚的唇角,她听到他緩聲道,「三日後,便是吉日良辰。」
這一幕被很多人看在眼里,包括玉人雅室中的小侍女該鸝。該鸝覺得這件事著實算得上是大事,忙將這一切告訴給朝梔。朝梔的面色沉了沉,吩咐道,「這件事要瞞著小姐,一定不能讓她知曉。」
該鸝囁嚅著應了,告退離去。
然而有些事是無法隱瞞的,除非它從未發生。傳言就如同狂風般席卷開來,孟玠與玉人的舊聞已被撕扯成碎片飄遠。玉人終于還是知道了,在送膳小侍人不尋常的目光中,雅室外的竊竊私語中。她感覺自己好像一棵已經枯朽的樹,等狂風侵來,無論如何也挽不住紛紛旋落的枯葉,只剩蕭索。
秋天似乎提前來了。冷,她覺得冷。
玉人的表現很平靜,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將自己關在雅室里畫了一整日的畫,畫來畫去滿紙都是思緒紛亂的墨痕。辨不出亭台樓閣,也辨不出畫中人的眉宇。
黃昏將近,雅室里的光線暗了下來,朝梔將里間桌案旁的紗燈燃亮,該鸝在簾外稟告,「孟公子來了!」
玉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平靜的雙眸沒起絲毫波瀾,抬手又蘸了墨,挽著衣袖繼續作畫。朝梔無聲嘆了一口氣。半晌,玉人像是才反應過來,隨手丟開畫筆便快步走出去,珠簾在她身後叮叮咚咚亂響。
孟玠坐在青玉案旁,執一杯冷茶慢品,身後是夕陽散出來最後的光,他在這樣的光影交錯中讓人看不清表情。
玉人在他對面坐下來,唇角不經意地緊抿。
孟玠淡淡一笑,這笑意惹得玉人一陣心慌,他道,「你听見‘傳言’了嗎?」
玉人點頭,「但我並不相信。因為我相信你。」
沉默半晌,孟玠道,「傳言是真的。」他將茶杯放回案上,神色淡漠,自袖中取出白玉簽推到她面前,「我成全了自己,也來成全你。一直是我看不分明,我忘了,你先遇見的人,是折寒。」
玉人定定看著白玉簽,看著孟玠毫不留戀地收回骨節修長的手指,眼中浮起一重迷離水霧,她抬眸,看向孟玠好似隔了千山萬水,「原來如此。你,竟是不信我麼?」
「有人待我,如我待你一般,我不忍心她不圓滿。」看她,就仿佛在看自己。孟玠垂下眼睫,語聲極淡地道,「你之于我,好像一片白色的虛無,是冰、是雪、是霧、是雲。明明看著你,那感覺,就像現在,你坐在我的面前,我卻還是覺得你離我太遠。我終日追逐著你,我不知這追逐還需要多久,一日、一年還是一生?甚至,我不知這追逐是否有意義。泠泠,我累了。」
他抬眸看她,「或許我已經淡忘了喜歡,一直追逐的,不過是我心中的執念。」
玉人看著案上白玉簽,張了張口,未及說什麼便被孟玠打斷,「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那些東西,你高興便留著,不高興全部扔掉也可以。」
晚風吹動半開的雕花窗子,發出低啞聲響,朝梔起身去關,夕陽已沉沒不見,窗上霞影紗的緋色還是美得令人心碎。
孟玠的聲音輕輕落下,听不出什麼情緒,「你自由了,此生,我們再不會相見。」
玉人神色一頓,面上剎那褪盡血色,絕色容顏更是宛若玉雕。
孟玠轉身,留給玉人一個朦朧的背影。玉人失神地看著他離去,淚,終是沒有落下。她緩緩抬手,想要收回白玉簽,卻好像失去了所有氣力,好不容易執起,卻又不小心跌出手去,白玉簽落到地上,斷成三截。
「怎麼就碎了呢?」玉人的聲音極輕,極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