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手執一截斷裂的白玉簽,眸若死水,沉沉的沒有一絲波瀾。她終于懂得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覺,不過如是。
朝梔透過婆娑的淚眼看玉人這個樣子,心中難過更甚,抬袖掩面,面上淚痕愈發狼藉。
不知過了有多久,玉人忽然淡聲說道,「我畫了這一日的畫,竟然現在才覺出疲累,想是我該歇息了。」話畢氣定神閑地拾起斷在地上的白玉簽,隨意攏入袖中,起身走回里間,神情平靜得好似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朝梔愣了一瞬才跟了過去,胡亂拭了兩把淚痕,帶著哭音,「小姐稍待,我這就去準備。」
服侍玉人歇下,朝梔又哭了一場。
此時正是晚膳時間,錦食台的侍人送膳過來,朝梔自己沒什麼食欲,便留下幾樣清淡的點心給玉人備著,其他膳食都退了。又煮了一壺茶,和點心一起放到里間的伏幾上,用紗屜罩住。隨後放下紫竹簾,吩咐兩個小侍人守著玉人。
如此安排妥當,朝梔方回到自己房中,換上一身藕色繪著風荷圖的紗衣,拿了一頂堆煙帷帽,往蔽野處走去,道是要出門為玉人購置筆墨。蔽野準了,朝梔便得到一輛馬車,駕車的侍人是木葉,一個頂忠厚的少年。
馬車停在永和齋,朝梔下了車,木葉將車趕到附近的一個巷子里等著。
永和齋是揚州城里有名的筆墨老店,老板是個清瘦的中年人,為人貪利而精明,常著秋色羅袍,生生將自己扮作迂腐相。他明明頗負才學,卻從來自稱沒文化,怎麼樣也不肯承認自己讀過書。
「姑娘今次來選些什麼?某雖說沒文化,記性卻是極好的,上次姑娘選的一套藍田系列可還合用?某就怕硯台的玉盒子不經磨……」老板一面絮絮說著話,一面親自打了簾子將朝梔引入雅間,他總是待朝梔極熱情。伙計候在簾外。
雅間里,朝梔接過小侍女奉上的茶,道,「今日我只要一支筆,一方墨硯,箋紙嘛各品目的多多益善,但必須要有一樣茶香箋。」
「好的。」老板微微笑著,一擺手,不一會兒簾外的伙計便將朝梔點到的東西都送了過來。
朝梔只是隨意看了看,便痛快定下,結了帳,「這些都甚好,甚合我意。老板您自忙著,我一個人在這兒試試墨色即可。」
「好的。」老板笑意不變,走了出去。
朝梔借口要吃點心將小侍女也支開去,然後迅速展開一張茶香箋紙,研好墨,運筆如飛,很快寫好一封信。她吹干了墨痕,小心把信收入袖袋中。不多時小侍女端著糕點回來,朝梔隨便撿了兩塊,飲下一杯茶,告辭出去。
走過大堂,在等伙計將買來的東西包在一起的時間,朝梔又隨手挑了一本畫集,施施然回到馬車上。朝梔遞給木葉一個裝著碎銀的荷包,「木葉,帶我去城東關雎園。」
木葉的臉騰地紅了,他推拒了荷包,「姑娘有什麼話吩咐就是,不必客氣的,只要不誤了琴首小主的事就好。」
城東,關雎園。
夜幕初垂,門上兩個大紅紗燈映著一塊秀逸清雅的匾,「關雎園」。
這樣隱在鬧市中的清幽給人感覺很是奇怪,就好像剛剛路過的繁華街景不過是幻覺,及到這片水墨暈染般的白牆朱門前,喧囂戛然而止。
木葉上前扣了扣大門上的獸首銅環,門內的侍人應聲,卻沒有開門,朗聲道,「來客請回,今日我家公子閉門謝客!」
朝梔因為急著要解開玉人與孟玠之間的誤會,便下車來到門前,問了一聲,「玉人也不見麼?」
門內的侍人語聲不耐,「憑你是誰!什麼玉人、琉璃人的,我家公子一概不見,尊駕請回吧!」
朝梔听了,立時灰了心,眼圈兒不由得紅了,將寫好的信從門縫兒中投進去,「我家主人確有要事。既然公子今日閉門,只能煩請門內的小哥把這封信呈給公子,來日方長了。」
「姑娘放心,這信我們會呈上去的。」門內的侍人應了,朝梔這才算稍稍定了心,正要和木葉離開時,馬蹄聲響起,一個身著鴉青色錦衣,頭戴斗笠的男子急匆匆地趕到門前,勒馬,叩門。叩門聲很有節奏,兩長兩短一長。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侍人迎出來牽過馬。那人翩然躍下馬背,進門前偏著頭打量了朝梔和木葉一番,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馬車,問道,「你兩個是瓊花樓來的?」
朝梔施了一禮,「是。」
「隨我進來吧。」那人道。
朝梔便隨他進了園子,心頭稍緩。
「你家小姐可還好?」
「可能,不大好。」
「哦?」男子挑了挑眉,面容隱在斗笠的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可是你家小姐有什麼話?」
「是的。」朝梔垂著眼,心下暗喜,孟公子不過是賭氣罷了,需知自家小姐終是他心中最重之人。
「現在你可以講給我,我會轉告公子。」
「其實……其實是我有話要說。」
「哦?」男子又挑了挑眉,有意思。
「公子一片苦心,我家小姐也同樣一片苦心,只有旁觀者看得分明,」听朝梔如此說來,那男子點了點頭,又听她繼續道,「所以公子不該因為一時的誤會,錯娶了別人……」
「等等。你不是瑤光那兒的?」男子迷惑了。
「我家小姐是玉人。」朝梔也迷惑了。
男子語氣驟冷,「姑娘請回吧,公子他現在除了瑤光,誰也不見。」
朝梔的心此時方始涼得透徹,看來沒有回轉的余地了。莫名其妙地進了園,又莫名其妙地被趕出去,坐上馬車。
回到瓊花樓,朝梔終是將荷包塞給木葉,在樓上長長的回廊中踽踽行著。摘下帷帽,流過太多淚的眼楮紅紅的,她揉了揉眼,走過玉人雅室的隔間,迷蒙中見燈火輝煌,軒窗大開,不時有笑聲傳出來。
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語調甚高,「可惜,可惜,空有才情和美貌,也終究是被厭棄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