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城市 2.第一章︰耗子事件

作者 ︰ 斯耶

第2節第一章︰耗子事件

1998年,特大洪水從長江淹灌到松花江,到處紅旗飄飄軍歌嘹亮,讓全國人民心情激動。中學生根柱守著自家的漁池,心情像全國人民一樣。事隔多年,根柱在看守所里倒嚼往事,依舊心頭鹿撞,滿臉潮紅,像動了莫名其妙的**。

根柱家的漁池是一條天然的河汊子,像松花江耷拉下來的贅肉。既是贅肉,兩邊還與松花江連接著,感受松花江的肥瘠胖瘦。鄉里發包漁池,用推土機把江汊子兩頭截斷,歸到根柱的老爸王天亮名下。王天亮在漁池的兩端下了水泥涵管,可以通過江水的漲落調節漁池的水位。不像靳翰林壩內的漁池,要挖過冬池,要打井灌水,弄不好生水還會毀了魚苗。王天亮承包的這塊漁池,不用撒魚苗,不用喂魚。同樣的魚,王天亮的魚是可以作為純江魚出賣,王天亮穿著水衩,叼著煙卷,在早市上耀武揚威地一站,產生活廣告效應,他的魚一斤就多賣兩元。許多乘長途車的客人,專門定王天亮的雜魚,從前不上台面的狗魚、牛尾巴、老頭魚,都賣了好價錢,讓人羨慕得說夢話都咒王天亮早死。

為了搶這塊漁池的承包權,靳翰林和王天亮結下了底火。兒子靳春生得勢時,靳翰林罵王天亮︰王八抬頭也說天亮,靠老娘們掉 也算是本事!王天亮的老婆年輕時跟著鄉里的民政助理,被王天亮抓住後打得半個月下不來炕。民政助理擔著性命之憂,不久灰溜溜地調走了。王天亮不服,反罵靳翰林︰也不撒泡尿照照,也虧你爹給你起個好名,還他媽要進翰林,你能進翰林我就是孔老二!靳春生出事了,兩個人還罵,靳翰林抱著膀,怕冷似地蹲在大壩上,一下一下扭著頭從脖子旁往外扔話︰你好、就你、就是……都不是主動進攻。自從春生出了事,靳翰林總讓人感覺肚子在疼。王天亮亮著嗓門,一身水衩閃著油光,像人群里的將軍。啪啦一聲水響,一條魚打碎了水面。

鎮子里過氣的大仙看過相書,說王天亮印堂發暗,是一副霉相。說過這話不久,大仙死于闌尾穿孔。大仙孤身一人,被人發現時已經尸身僵硬。大仙死狀痛苦不堪,他呼喊沒人听見,求救沒人應聲,這個不該要命的病,活活地把他疼死了。王天亮往墓地送大仙,墓地在屯子西南的堿土甸子,原先叫亂葬崗子,最近幾年有人給祖宗立了幾塊碑,說起來都叫墓地了。天亮比別人多扔了兩鍬土,扒拉掉干在手上的黃泥,瞅著墳包說︰霉相的王天亮先把你送走了。墓地四周是包米地,圍剿著越來越小的堿灘,堿灘中間堆著十幾個墳包。無風的上午,墳地悶熱。天亮出了會神,然後跟著大伙一塊回去喝酒。王天亮知道大伙為什麼眼紅,是他兜里的票子把人得罪下了。他不恨大仙。大仙的有此一說,不過是附和大伙的想法,是一種輿論認同,完全當不得真。

瘦成了馬腸子的松花江,眼瞅著水就來了,吹氣一樣包圍了王天亮的漁池。水大霧也大,罩著白亮亮的水面遲遲不散,讓王天亮郁悶、揪心,刀攪麻亂地說不出個滋味。防汛指揮部兩次找王天亮談話,要求他迅速拆除漁池的堤圍,讓松花江水痛快下瀉。現在他的漁池已經成了松花江的腸梗阻。王天亮梗著脖子︰你拿刀嘛,你拿刀,讓我推掉堤圍不如殺了我!農民嘛,還是看重自己盤子里的小利益。指揮部的人這樣議論著決定,實在不行就強行炸掉。王天亮把推土機開上大堤,接著往堤圍上堆土,鮮鮮的黑土剛堆上去就被踅著草沫子的江水涮走,浩大無垠的水面,每天立水漲起來一尺有余,天知道哪來的這些黃湯,堆土的速度被水漲的速度拉下一截。

根柱有些恨王天亮。鎮里人貼在耳根子說啥的都有,沒人把個褲襠沒長毛的根柱當回事。根柱已經十多天沒有上學,上學的孩子也被老師領著,在江堤上查鼠洞。千里江堤,完全可以潰于鼠穴,學生們臉色嚴峻地表示責無旁貸。大水把堤外草甸子上的老鼠驅趕到江堤上,堤壩上常見新掘的鼠洞。前面的學生在新發現的鼠洞邊插上各色小旗,後邊的學生用水灌溉鼠洞,老鼠們新建的家園被水淹沒,洞中鼠真正的鼠竄而出,被學生們同仇敵愾地消滅。王天亮讓兒子監守堤圍,發現有人企圖破壞堤圍,馬上向自己報告。王天亮已經預感到堤圍有被強行拆除的可能,讓十五歲的孩子看守堤圍,是他在腦袋里撥拉好的算盤珠子,他的小九九認為,沒有誰會強制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根柱蹲踞在松花江大堤上,堤壩也是王天亮漁池的一側天然堤圍,有解放軍堅守著,省了王天亮的推土機。王天亮的推土機在漁池的涵管處轟鳴,顯得渺小而蒼白。根柱的身側是看水的村民,指點著望不到對岸的江水。江水灰蒙蒙地連天接地,風中隱約有魚腥氣,刮在皮膚上濕漉漉的。堤防站樓頂上大白天射出的探照燈,像行將熄滅的手電筒,亮得沒有一點信心。

「你說哪里來的水呢?春天大江眼瞅著就要干瓤了,使使勁都能蹦過去,說來水就來水了,真是邪門。」

「這你就不懂了,有句老話,春天曬河底,秋天上房脊。春天大旱,合著秋天大水。」

說書先生坐個馬扎,一條腿直伸,一條腿蛇盤,旁若無人地拉著二胡。

松江滾滾(那個)起腥風

東海的龍王就發了瘋

帶領著蝦兵和蟹將

一心要攻下龍泉城

松女敕(那個)兩水滔天涌

山洪傾泄就一路東

……

松花江在龍泉身後分成兩支,一支貼著龍泉鎮溫柔地流淌,一支在肇東市境內湯湯東瀉,中間是二十里寬闊的草甸子。鳥鳴雲幕,魚躍溝汊,枯水時是世外桃源的境界。龍泉人目睹了松花江最寬廣豁達與最狹窄苛刻的時光。寬闊時的松花江放蕩風流,像一個幾日不見的黃花閨女,突然變成了滿嘴髒話的潑婦,讓見慣了它賢淑溫柔的人們吃驚。江水黑中泛黃,挾裹著草屑和各種動物的尸體,橫直望過去見不到對岸。江水轉彎處抽噎有聲,江畔茂密的玉米林就在它的抽噎聲中,被吞進肚皮,吐出水面時變成了草屑。人們袖著手,無望地看著江水,想不明白它為何這樣發怒。人們心驚肉跳地忖度,上游一定有更多這樣抽噎的拐角。水天之間,王天亮漁池好像一塊用過的膏藥,就那麼漫不經心地貼在松花江肢體上,似乎隨時都會被輕松接去。龍泉鎮人也感到王天亮舍命不舍財,有些過分了。拿孩子當個人質待成,和大壩綁一起了。每天兩次找鼠洞的同學在身邊經過,更讓根柱無地自容。他覺得自己月兌離了隊伍,在全國人民齊心抗洪的歷史性偉大時刻,是一個成色十足的逃兵。政府送到大壩上的礦泉水,找老鼠洞的同學敢喝,他不敢;老百姓送到大壩上的包子,找老鼠洞的同學敢吃,他不敢。他覺得那需要一種資格,而他的資格被霸道的王天亮剝奪了。

從壩頂到堤腳,根柱的同學拉成一排,尋找老鼠洞。在川流的人流車流中,查鼠洞的學生屬于拉拉隊的性質。出發前老師嚴肅指出,在全國人民抗洪的大形式下,重要的是參與。在壩頂上的同學視野開闊,讓堤腳的同學羨慕。壩頂同學說︰呀,水里游上一只水耗子。堤腳看不見的同學一聲喊涌上壩頂,水里果然有一道細紋,遠遠地翔到岸邊。有時壩頂的同學故弄玄虛,讓下面的同學白跑。下面的同學學乖了,仰著脖子喊︰有多長?上面的同學比畫著喊︰這麼長吧!比畫的長度有一米。下面的同學不信,喊到︰那麼長的耗子是你變的吧?你吃鹽吃多了就變蝙蝠吧!笑聲中被譏笑為蝙蝠的同學,高背雙臂,作出老鷹隨時準備飛下來的架勢。幾只江鷗鳴叫著在頭頂盤旋,江水洶涌,反倒沒了他們尋魚的清溪。

靳翰林的女兒春草和根柱同班同學,兩家的院子隔街相對。靳翰林和王天亮承包漁池之前,兩家走動得像親戚似的。春草玩困了常睡在王天亮家,根柱也長在靳翰林家。王天亮的老婆直聲拉氣喊根柱,靳翰林拱出屋門,說︰

「大老娘們兒別喊了,姑爺在我這呢!」

王天亮也管春草叫兒媳婦。距離龍泉鎮十六里地之外,有一個小村子叫**。小村原名叫千爺窩棚,據傳立屯子的是清軍里的一個千總。農業學大寨時,領導說千爺村名本身就是給封建社會招魂,決定紀念掀起建設社會主義**,把村名改成**村。外鄉人坐長途客車到**村,惟恐被拉過站,一會就問一遍女乘務員,**到了嗎?連著問了幾遍,女服務員不耐煩地回答,告訴你幾遍了還沒到**,到了**我會叫的。有人在這個問答中听出了婬穢的意思,當成段子傳開。龍泉的爺們飯後在大堤上也講,第一次听的嘿嘿樂一聲,獨自品了一會又嘿嘿樂一聲。小孩子們也听了,不明就里,騎著高粱馬喊︰**、**……根柱騎著高粱馬飛奔,撞倒了春草,搔著春草的腋窩說︰你**、你**……春草哭著抽噎︰就、就不**、就不、就不**……靳翰林和王天亮問明了春草哭泣的原因,笑罵根柱,這個小兔崽子!靳翰林和王天亮鬧翻了,兩個孩子也長大了。春草哭著就不**的一幕,兩個孩子死死地記著。他們已經感到那不是好話,有曖昧的味道。受大人連帶,加上青春期排斥,學校里,是一對烏眼雞,經常掐得面紅耳赤。春草的話像 豆似的撒了一地,根柱還吭哧著還不上口,只好說︰就你好、就你……只有防守沒有反擊。大壩上王天亮滅了靳翰林的威風,學校里春草長了自己的志氣,雙方打成平手。

春草和同伴走過根柱盤踞的大堤,看見同學,根柱把腦袋深深地探進褲襠里,他有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同學們興高采烈地參與抗洪,他堅守大堤卻是要阻止洪水下瀉,他變成了同學們的對立面,恐怕也是老師的反面教材,他想象著老師在動員會上說,不要向王根柱同學學習……與這些同學相比,他是被王天亮扔進枯井的兔子,在想象里一千次逃跑,事實上一千次都在抓爬井壁,他拯救不了自己。

春草挑釁似的來到根柱身邊,用腳踫了一下根柱的,說︰

「起來,我看看這有沒有老鼠洞。」

根柱不情願地挪挪︰「這里哪會有鼠洞。」

一個男同學壞笑著說︰「怎麼沒有鼠洞,你那個鼠洞是沖下的。」

學生們的暴笑聲中,根柱惱怒地攥起拳頭︰「你媽才有老鼠洞,你媽的老鼠洞才沖下……」

春草在根柱腳邊不遠的草叢里,赫然發現一個幾次搜尋漏網的鼠洞,是根柱的存在讓他們把這個鼠洞忽略了。根柱在鼠洞沖下的奚落中剛剛漲起一點怒氣,春草 里啪啦的訓斥立即讓他癟了回去。春草像發現真理一樣,指著鼠洞驕傲地說︰

「你看這里就有一個鼠洞,你整天坐著都沒有發現,千里之堤潰于鼠穴,一個鼠洞能讓抗洪大業前功盡棄……」

雖然準備灌水的同學圍在身邊,春草還是拿出一枚杏黃小旗,插在鼠洞旁邊,宣告這個發現。根柱訥訥著,臉上冒出虛汗,似乎是他盜出的鼠洞,他在有意破壞抗洪大計,被春草抓了現行。

兩桶水灌入鼠洞,孩子們圍在鼠洞旁邊,緊張地瞪著眼楮等著鼠竄而出的時刻。春草忘了害怕,她站在鼠洞旁邊,準備用無可否認的事實,證明王根柱的疏忽是多麼的不可饒恕。一只肥嘟嘟的草原鼠沖向壩下,遭到了學生們的圍剿,腳爪顫顫地抖著死于非命。孩子們歡呼勝利,春草傲慢地嘟著小嘴,向目瞪口呆的根柱示威。意想不到的情況突然發生,一個更肥碩的草原鼠突然竄出,向壩頂逃竄。春草還在傲慢著,草原鼠突然沖向她的大腿。春草猝不及防,一聲尖叫跌倒在根柱的身上。根柱本能地抱住春草,沒有讓她滾下大壩,另一只腳把草原鼠踏死,死老鼠破裂的肚皮里掉出還沒有出生的幼崽。這是一對患難的鼠夫妻,他們似乎在洞里商量好了,由公鼠犧牲自己的生命引開敵人,保住老婆的生命和老婆肚子里的後代。計策沒有成功,卻非常壯烈。春草驚嚇過度,半天才抽噎著離開根柱的懷抱。幾個女伴扶著還在抽噎的春草,老師過來問了寒暖。一綹頭發被淚水粘在春草的耳邊,虛虛地飄著,讓太陽的光輝涂上金邊。離開江堤時,春草回頭沖根柱使勁「哼」了一聲,沒有了傲慢,多了些嬌蠻。

一下午根柱沒有看一眼還在上漲的江水,他在腦海里演示了一千遍春草倒在懷里的情節。右手接觸過春草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手指肚兒無限滑膩,他一遍一遍用大拇指肚,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肚上滑過來滑過去,滑出許多心跳和嘆息。青春的沖動與**,是鎖在身體這個瓶子里不懷好意的妖魔,春草無意中的一撞,撞掉了瓶子的蓋子,讓根柱妖魔附體。根柱听見妖魔在身體里發笑,听見妖魔在竊竊私語,凝神的時候,妖魔閉緊了嘴巴。

落日時分,大堤上散落著看水的人,或蹲或站,曲著手指夾一根黃煙,听著說書先生的彈唱,看著王天亮徒勞地掙扎。落日的余輝在波紋上妖妖地一閃而逝,江面血紅,波光推開破碎的太陽。王天亮揮動的鐵鍬和轟鳴的推土機,似乎都是小人國的玩偶,在人們的視野里不再真實。兩只白鵝蹣跚著步履,高翹著脖子尋找同伴。幾條笨狗耷拉著舌頭,在大堤上東舌忝西舌忝。根柱磨滑著幾根神奇的手指,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夜晚降臨,巡堤的民工打開手電,在堤上過來過去。王天亮結束一天的掙扎,來找自己的兒子。他拍了一下根柱的後背,把根柱從旖旎的夢境中拍醒,啞著聲音說︰兒子,咱回家睡吧!如果可以看見王天亮的臉,你會看到他的眼楮一片血紅。

根柱的心里汪著沒有來由的激動,听到粗聲大嗓的老爸柔聲說話,根柱的鼻子一酸,有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黨中央,真英明

派來人民子弟兵

血肉之軀抗洪魔

各個都是活雷鋒

東海龍王泄了氣

趕緊鳴金要收兵

……

暗影里,說書先生沙啞著嗓子正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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