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第五章老範的哲學（3）
剛過了大年，空氣中還漂浮著年味兒。鞭炮的碎屑踩在路面上，一片曖昧的猩紅。藏進路邊的雪窩，又分明糊焦著一條年的尾巴。小學校後牆外有一個公共廁所，尿冰凍得像戰壕的掩體，遠遠傳來吭吭的刨地聲，近前，看見一個熱氣騰騰的腦袋，正在便池內刨糞便，刨出一堆兒，用板鍬使勁揚到外面。高琦中午喝了兩杯啤酒，本來有些尿意，看到這熱氣騰騰的場面，就打消了念頭。老漢的頭發上、眉毛上、衣領上，都是融化的尿冰結成的水滴。
春草說︰「現在刨出大糞送到地里，可以少買兩袋化肥，過節這段日子是糞肥最有勁的日子。」
林強不屑地看了一眼糞坑里冒著白花熱氣的腦袋︰
「至于嗎？不就兩袋化肥嗎，這大過年的，可真是。」
林強的啤酒攻得小肚子發脹，把挎包交給高琦，不情願地鑽進廁所。高琦和春草在小路上等著，故意左顧右盼著，忽略著廁所里傳出的聲音。
春草的眼楮偷覷著無人的街道，感覺上是突然獲得了寶物，在心尖上有個秘密，渴望有人來分享。哪怕是有人路過，看見她身邊站著雅致的高琦，她的幸福感也會增加。她春草請來了省里的記者，記者來為她打抱不平，這讓春草在感覺里有一分無由的高大。她覷見校園里走出一個婦女，情緒上有些破壞。她認識這個黑瘦的帶著金絲邊的眼鏡的婦女，是根柱的嬸子。春草不喜歡這個女人，從根柱輟學打魚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女人。根柱的嬸子是鎮小學的教師，許蕾蕾的母親許小鶴也是鎮小學教師。春草想要裝做沒有看見根柱的嬸子，但是這個女人惺惺著眼楮看著高琦，春草想躲避已經不可能了。春草調整了一下表情，迎著根柱的嬸子，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二嬸子，忙啥去呀？」
「二嬸子」說︰「要去家訪呢，現在當老師也難，不讓學生掉隊。上午教育辦又開大會了，我們班有個女生三天沒來上課了。」
二嬸子端詳完高琦，拉住春草的手悄沒聲地說︰
「是婆家來人了？」春草紅了臉，撒嬌地搡了一下二嬸兒說︰
「哪來的婆家呀，嫁不出去的。」
二嬸兒又打量一下高琦，卻對著春草說︰
「都說女大十八變，春草越來越標致了，是個大姑娘了。」
完了細聲說︰「我听說你尋了婆家了，還是城里人呢，可得好好挑挑，女人一輩子就這一回呀。」
女人說著春草，腦袋里想的卻是自己，想到與自己同床異夢的男人，悠悠嘆了口氣。
春草說︰「嬸子別听別人瞎說，八下還沒有一撇呢。」
看高琦和林強轉過牆角進了校園，春草拍著二嬸子的手背說︰
「二嬸子你忙去吧，我去向萍家，讓她給我鋦鋦劉海兒。」
春草精細著呢，可不想打不著黃皮子惹一 騷，閑話淡話地滿地扯老婆舌頭，範大腦袋那也是個人物呢！看二嬸子精瘦的背影在雪地上走遠，春草想到許蕾蕾，又想到許小鶴、範大腦袋，目光散亂了，空洞了。
龍泉鎮教育辦主任範海，外號範大腦袋。範海的腦袋大得出奇，滾圓，像一個碩大的西瓜。範海把腦袋依在凳子靠背上假寐，才會露出讓人擔心的脖子。腦袋把脖子壓出一堆細褶，讓人有一種壓迫感。時間長了，範海的名字生生廢了。平輩的人叫他範大腦袋，尊重他的人叫他範主任、範老師，調侃的叫他範爺兒，只有每月領工資條的時候，他才抽出自己的美工鋼筆，工工整整地簽上︰範海。然後很珍惜地吹干，舉到兩尺遠的地方欣賞一下，有條不紊地插上筆帽兒。
關于範海的腦袋民間有很多傳說。最離奇的一說據說來自他的母親。範海很小的時候經常有病，四歲了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看見人就沖著笑，一種很詭秘的笑，一種看透別人內心的笑。他的笑讓大人發毛，誰也不去他家串門，都說這孩子邪行。一日，村子里來個老道，老道停在範海家門口，向範海的母親討杯水喝。喝過水，老道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對範海的母親說，這個宅門要出貴人。範海的母親也是閑著沒事，就把範海四歲還不會說話的鬧心事，跟老道學說了一遍。老道說，我給你寫一道符，你在人定之後把它燒化嘍，然後用溫水沖開，給這個孩子服下。這個孩子主貴。孩子喝完符水之後，你必須把窗戶門關緊，不論屋里有什麼聲音，都不許進去。範海母親按照道人的吩咐，在人定之後找個僻靜的所在，把老道畫的符燒化嘍，得了一捏兒仙灰，用事先涼好的溫水沖開，得了半晚灰乎乎的符水，然後把範海叫醒。範海的腦袋枕在母親的胳膊上，慢慢地把半碗符水喝了。剩下碗底兒一點深黑的灰沫，範海母親把它粘在指頭上，抿到範海嘴里。範海伸出尖尖的舌頭，很珍貴地舌忝到嘴里。範海的母親很不安，不知道接下來是福是禍。半夜，範海的房間里發出一陣沉悶的低吼，接著是嘎巴嘎巴的聲音。範海的母親擔心範海，她不再期望範海是不是貴人，只要不出啥事就好。她渾身篩糠一樣哆嗦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兒呀」，撞開了屋門。據說是範海的母親講，當時黑氣里紅光一閃，什麼東西順著門縫滑了出去。炕上的範海還在睡著，只是腦袋突然大了一號，像年畫上的大頭女圭女圭。隨著範海母親突如其來的闖入，範海拔節一樣的身體戛然而止，只長出了一個不平凡的腦袋。範海恢復了常人狀態，當年學會說話，五歲學會走路，八歲上學，除了腦袋大一號之外，再沒有什麼特別。範海知道自己的故事，也只當個獵奇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