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筆來的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原來命運在我們之間絲絲牽連已達十年,它不知疲倦的一圈又一圈的繞啊繞,終于把我們緊緊纏繞在一起,找不到頭,也尋不到尾,于是再也分不開,這輩子。
我不知道人生究竟有幾個十年,但我想,我最美好的十年,很幸運能有她的陪伴。
讓我想想啊,這個叫沐暮的女孩子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里,那是二零零一年的初夏。
我記得那個夏天,天氣很不錯,陽光很好,可是空氣很沉悶,很壓抑,我們每個人都很難受,尤其是楚一。蘇阿姨帶著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彈鋼琴,音樂于我而言,是生活中很重要的存在,我的余光看到她的身影,她的動作,還有,她看我的眼神。
防備,這是當時在我腦子里第一個跳出來的詞。
她很瘦,比起同齡的女孩子身形要顯得單薄的多,這樣的反襯顯得她的眼楮特別的大,黑白分明的眼楮,但里面是黯淡無光的。
蘇阿姨走了之後,她愈發顯得局促不安,我無意使她難堪,但心里還是隱隱生出一種報復的快感。
這個女孩,很安靜,很多時候她都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幾乎不開口說話,腳步聲也輕的幾乎听不到,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她的呼吸是不是也是輕的如羽毛一般。不過這樣很好,我討厭吵鬧,她很守規矩,從不越界,也從不給人帶來麻煩,這讓我覺得她並不討人厭,但不討厭,不足以構成喜歡的理由。
那天晚上楚一那小子發瘋了,阿晨在凌晨三點的時候把我叫了過去,我跑過去狠揍了他一頓,我知道他難受的快要死掉了,但我還是揍了他。
我不知道對于一個少年而言,失去父親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我從小沒有父母,但我想,那滋味,必定是刻骨銘心的,因為單單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覺得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我並不怨恨沐暮,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可是我也知道,其他人也沒有錯,但有一點,我們是親人,而她只是個外人,所以,任誰都會選擇犧牲那個外人。
我也不例外。
我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無波無瀾的繼續下去,可事實證明,命運她總是會偏離你的推測,她會給你很多的驚喜,但更多的,是驚嚇。
我是一個對食物很挑剔的人,而她,恰恰做的一手好菜。
這是我預料之外的,我不知該把它定義為驚喜還是驚嚇,它好像屬于驚嚇,又好像該歸為驚喜,可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它哪個都不屬于。
在我身邊的,我所能接觸到的女孩子,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還只會賴在父母身邊撒嬌或是整日和朋友一塊逛街買衣服,有的甚至連微波爐和電飯鍋都分不清,而她的嫻熟程度,幾乎比得上家里做飯的阿姨。
說實話,我很驚訝,但這世上讓人驚訝的事太多,我不是能因為驚訝就能對一個人產生興趣的人,我很懶,懶的不願去多管其他的事。
況且,她的事,于我而言,牽扯的越少越好。
因為楚一是我兄弟,很重要的兄弟。
丁叔叔的葬禮上,她沒有來,也沒有人想起來他還有這麼一個女兒,但我知道那天晚上她去了墓地,整整一個晚上,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做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早上回來的時候,她的臉蒼白的厲害,身體也搖搖欲墜,我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擔心她會不會下一秒就暈倒在地上了,但是她沒有,她扶著牆壁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晚上。爺爺回來了,我很高興,陪著他坐在樓下的客廳里天南地北的聊,一抬頭,就看見她散著長發迷迷糊糊的站在樓梯上,大眼楮里迷茫的神情替代了一直以來的防備,這模樣傻氣的厲害,我有點想笑,但我知道不能笑,所以我選擇了把頭偏向了另一邊。
爺爺很喜歡她,甚至還跟她講了很多關于女乃女乃和我的事情,對于這一點,我並不反感,甚至反而還感到幾分輕松,因為終于有一個人可以名正言順的對她好。
我有一個姐姐,叫葉天清,她于我而言,是媽媽一般的存在,盡管她僅僅只大我三歲,但她為我所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姐姐的責任,所以我敬她,愛她,但是有一點,她老愛揪我耳朵,搞的我到現在都有心理陰影。
沐暮第一次進我房間,是姐姐帶進去的,我默許了,不過就算我反對,葉天清那個瘋丫頭也肯定無視掉,所以我沒說話。
我的房間布置的很簡單,沒什麼特別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應該就是那兩大書架的CD了,這是我十多年來的收藏,我收集了世界各地的很多歌手的CD,很多都是限量版。
房間里甲殼蟲的專輯《help》在回蕩著,我卻有些走神。我看到她的眼楮里流露出的驚訝,還有沉在眼底的淡淡神采,那個時候我突然很想走過去跟她說,我最喜歡愛爾蘭的歌手,恩雅的歌你听過嗎?我很喜歡她。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站在那里,心不在焉的假裝欣賞CD。
荔兒和阿晨來了,我知道他們想干什麼,這並不難猜,但鬼使神差的,我竟然開口說了一句,不要過分。
不要過分,這應該算是我為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竟然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把荔兒這個小辣椒擺平了,荔兒拉著阿晨匆匆忙忙走的時候,我望了書房一眼,然後,笑了出來。
蘇阿姨把她安排進了一中,和我一個年級,還是同班,更巧的是,她就坐在我的後座。我坐在座位上,借著前排女生照鏡子的空擋,看到鏡子里的她坐的端端正正,神情很是認真嚴肅,完完全全的乖學生。
班主任是個很有意思的年輕男子,從小學到高中,每年必做的自我介紹還是省不了。她走上講台的時候撞到了課桌,書掉了一地,有些狼狽,我听到有女生在議論她,她也听見了,我看到她的身形有些僵硬,面對著台下幾十雙直直盯著的眼楮,她很緊張,也很尷尬,到最後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半倚在課桌邊,神色淡淡的,右手卻很用力的在草稿紙上劃著,一筆一劃,她低著頭下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剛好寫完一個「笨」字。
真是笨蛋,我甩了筆,突然覺得氣悶。
她的脾氣簡直好的讓人崩潰,人家說讓她抄筆記她就幫忙抄筆記,說讓她搞衛生她就幫忙搞衛生,別說拒絕,就連不耐煩都沒有,每次明明是五點放學,可她總要弄到七點才回家,我知道她是在學校里幫別人做這做那的,有時候我真的很想說,你以為自己是聖母瑪利亞嗎?
可是我沒有立場這麼說。
楚一生日那天我們幾個人給他準備了一個生日Party,篝火,香檳,蛋糕,還有煙火,很多人,也很熱鬧,楚一那天笑了,這是他這將近四個月以來第一次笑,我心底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然後阿晨拉著我過去,我們兄弟三個摟住了彼此的肩膀。
後來我就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她,那個叫沐暮的女孩,她的個人資料上,生日寫的也是12月25日,很好記的日子,至少我只看了一次就記住了,後來這一輩子都沒再忘記過。
填父母那一欄的時候,她猶豫了很久,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寫的,可她捏著筆停滯在半空中的模樣卻印在了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
我對著天空說生日快樂,阿晨罵我神經病,我回罵了他,在這一點上我從不肯吃虧,而且常常計較利息,阿晨說我小心眼愛記仇,我承認。
聖誕老公公,生日快樂,耶穌,生日快樂,楚一,生日快樂,還有,沐暮,生日快樂。
她念書很厲害,模擬考的時候成績是第二,只在楚一之下,要知道楚一一直是我們大家公認的考神,從來沒拿過第二,我對于念書一直沒什麼熱情,成績普通的有點差,但我不在乎,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注定會比別人更加的艱難。
或者換種說法,我早已輸在了起跑線上,甚至連明天能不能繼續跑下去都是個問題,沒錯,我有心髒病。
我的時間有限,所以我必須把時間花在那些我想做的事情上,比如鋼琴,比如創作。
那天晚上將近八點她還沒有回家,我在屋子外徘徊了一陣,終于還是忍不住跑去了學校,教室沒有,操場沒有,然後是圖書館,電閘似乎跳了,整棟樓都是黑漆漆的,我正打算離開時听到了樓道里傳來的輕微響動。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是她。
然後我走了上去,圖書館旁邊是學校的一條主干道,上面立著稀稀落落的路燈,有微弱的燈光透過玻璃照了進來,她縮在角落里,身體微微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的砸在地板上卻死死的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我的腳不受控制的走了過去,她听到腳步聲,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然後,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我以為她會撲進我的懷里,可是她沒有,即使是在最軟弱無助的時候她依然保持著一分理智,遵守著最基本的禮儀,再不肯逾矩越雷池一步。
就這麼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我听見自己的聲音說,要是哭完了,就跟我回家吧。
我不是一個會輕易被女孩的眼淚打敗的人,曾經也有很多的女孩在我面前哭過,可是她的眼淚,第一次,我想親手止住。
已經是深冬的季節,可她穿的衣服還是很單薄,蘇阿姨這些日子正為丁氏集團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根本分不出心神來管她,雖然有些奇怪,但我還是把她帶去了步行街。
我想我終究還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在不經意間就刺傷了她的心,但我慶幸自己意識到了,心里雖然有些忐忑,但我盡量裝作毫不在意的換了一家普通的服裝店,還拿了發票。
她的表情輕松了不少,我稍稍安心,心里卻也生出幾分蒼涼,她太敏感,這並不是什麼好現象。
那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快到期末的時候才來黎城赴約,我很怕冷,所以並不喜歡冬天,但我喜歡雪,這話听上去有些矛盾,但是事實。
我和她漸漸變的熟悉,慢慢的,她偶爾也會主動和我說上幾句話。我喜歡叫她「木木」,不是「沐暮」而是「木木」,聲音稍稍拖長,這听起來很像小名,她微低著頭在雪地里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我在後面看著她越走越遠,身影漸漸變的模糊。
我突然大喊了一聲,「木木——」她應聲回頭,凍的微紅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雖然我看不太清,但我確定她笑了,我微掂起腳踩著她的腳印,身體困難的維持著平衡,動作有些滑稽的朝她走近,她站在原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很快擴大開來。
雪下的很大,不過一個上午已經有厚厚的一層積雪,雪地里有兩個女孩子大笑著在打雪仗,鬧著鬧著竟然把她拉到了中間當擋箭牌,她被扯來扯去的又是月復背受敵,很快被砸了好幾下,神色有些狼狽,外套上盡是散開來的細碎雪花。我有點惱了,冷著臉大跨步走了過去隨口說了一句「回去幫我抄筆記」,然後一伸手就把她提走了,她可真沒幾斤幾兩,我懷疑我只需要花不到七成的力氣就能把她提到半空中。
她很順從的跟在我身後,伸手撢了撢衣服上的雪花,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樣子。
我覺得關于自我保護這個問題,我該嚴肅認真的和她談談了。你說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能老是被人欺負還就光會委曲求全呢。
我是這麼想的,然後就這麼做了。
等我深刻的分析了問題之後,結果她一開口就指出了我也在欺負她的這個事實,我語塞了半天,最後才找了個那是對別人我除外的不是理由的理由,她微抿了嘴低頭哦了一聲,沒有反駁,算是接受了。
她向來不愛與人爭,這結果早在我意料之中。
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這個女孩,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懂,可其實心里什麼都明白,只是不願去計較,不願去爭取,因為她太明白,沒有得到的話,就永遠不會失去。
我覺得心里有點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