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忍心看我每天痛苦,終于又打听出離我家四十里處有一家大一點的醫院。爸爸和媽媽商量了一下,最後終于決定要帶我去。爸爸用馬車送我去那兒。這輛車的車轅很長,架子非常結實,平時爸爸用它來拉拉車的。
爸爸套上了一匹他還在訓練的小馬,又把另一匹拴在車轅上。他拉住馬頭,讓媽媽先把我放在車板上,然後他自己也爬進去。媽媽坐好以後,就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她旁邊。爸爸不地住同馬說著話,撫模著它汗涔涔的頸子。
「悠著點,悠著點,小家伙!悠著點,我們今天要出遠門。」
沒有訓練過的馬有種種的劣性,可是卻從來都嚇不倒我媽媽的。她坐在車上,露出毫不再乎的表情,任野性子的馬後腿突然站起,又忽地落下來跪在地上,或者一躍而起,咆哮著想猛地甩月兌身上的馬具。媽媽坐在高高的位置上,一只手抓住頂端的金屬制的欄桿,對每一次前沖和搖擺都有所準備。馬要是猛地往後退,她的身子便微微前傾,要是往前沖,她就朝後靠在坐背上,但她自始至終緊緊地抱著我。
「我們沒有事,」媽媽把我摟得更緊了,我的小手握住媽媽的衣角,眼楮直直地盯著媽媽。
爸爸放開了馬嚼子,走回踏腳的地方。他松了松韁繩,眼楮盯著車轅邊上的那匹馬。他把一只腳放在鐵做的圓形踏腳上,一手抓住座位邊角,停了片刻,對騷動不安的馬叫起來︰「悠著點!悠著點!」當馬兒的後腿站起來的時候,他縱身一躍,跳上了座位。他松了韁繩,馬兒向前沖去,那匹拴在車邊上的馬駒,在套著挽具的馬旁邊地蹦跳著,伸長了脖子,拚命想往側面拉。車子穿過大門,濺起了無數的小石子,包著鐵皮的車輪嘎吱嘎吱地打著滑兒。
爸爸夸口說,車子行走的時候從來沒有撞著過門柱子,可是輪軸在門柱上劃刻下的散亂槽痕,說明事實恰恰相反。媽媽把牌子側過擋泥板,以便看清輪軸與門柱子之間的距離,並且總是說︰「總有一天你會撞上門柱的。」
車子離開了通往我家大門的泥地,上了碎石路。爸爸把馬穩住。
「悠著點!」他喝了一聲,隨後為了媽媽的緣故又加了一句︰「這段路會使它們很不高興的。那匹馬那麼倔,我們該給他上馬嚼子。」
路上,和暖的陽光和車輪的聲音把我送進了夢鄉。叢林呀,牧場呀,小河呀,都往後退去,一時被馬蹄所揚起的灰塵遮住了。而這些我都沒有看見。我把頭靠在媽媽的胳膊上,三小時後才被媽媽搖醒。
車輪在醫院院子的沙礫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坐起來,望著灰白色的大樓,窗子里好象都沒有燈,或者有燈卻不亮,而且整個樓里散發出一股奇怪的藥水味。
通過開著的門,我可以看到很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門口還有一個高高的支架,架上入著一盆花。過道里人很多,可是並不嘈雜,這是一種使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氛圍。
爸爸把我抱進了一個房間。里面沿牆有一排椅子,其中一個角落上擺著一張寫字台。旁邊坐著一個女醫生。她不停地在寫著什麼,很少抬頭。還不時地問爸爸好多問題,並把這些問題分別記在她的本子上。爸爸皺著眉看著她,就象在看一匹不可信賴的馬。
護士帶著本子走了。爸爸對媽媽說︰「每次到這地方來,我總是很生氣,覺得自己象在被審判,很想大聲地喊一聲,然後跺著腳走出去!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就象你做了壞事一樣,我也不想和他們過不去,可真是,唉,我該怎麼說!」
過了一會兒,護士回來了,帶來了一位病房管理員。媽媽再三叮囑,等我上了病床她會去看我的。管理員把我背走了。
管理員穿著白色衣服,泛黑的面孔上布滿了皺紋。他看著我,仿佛我不是一個孩子,面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他把我抱進浴室,放在盛著溫水的水槽里。隨後他坐在一張凳子上,開始抽起煙來。問我「最近什麼時候洗的澡?」
「今天早上」我不解地回答。
「好,那躺下吧。」
後來,他把我放在一張干淨、冰涼的床上,讓我坐著。我懇求媽媽別走。床墊很硬,沒有彈性,我沒法把被子弄出一個個的褶皺,因此被子就做不成暖和的洞穴了,也沒有辦法在被子上做出彎彎曲曲的槽,讓玻璃蛋子在上面滾來滾去了。這個房間里沒有隔牆,在這里我是听不到狗叫聲,也听不到馬兒嚼草的聲音,這些人有家里才有,那時我真渴望這些東西。
爸爸讓我自己呆在這里,但是媽媽卻不時地回頭看著我。她突然很難過,吻了我一下,然後飛快地讓自己走開了。我很難相信媽媽會離開我,我突然,覺得象被推進了萬丈深淵,眼前有媽媽的影子在晃動,可伸開手卻什麼也沒有。我堅信,媽媽離開我不是出于自願,而是由于一些情況太突然,太可怕,媽媽對它們無可奈何。我沒有大聲地喊出來,雖然我很想這麼做,也沒有要求她回來,我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卻沒有辦法不讓她離開。
媽媽走後,我旁邊床上的人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隨口問︰「你不要哭好嗎?小家伙!」
「我想回家!」
「我們都想回家,」他說,然後把目光轉向了一邊,嘆了口氣。
我們病房的地板是水泥的,平時都是很潔淨。很大的一間房子里,床底下卻呈暗黑色,我都懷疑里面會不會藏了什麼精靈。
沿牆有兩排白色的鐵床,並排放著,細細的床腳上裝有小輪子。每個輪子周圍幾英寸的地板上都有劃痕,那是護士們移動床位時,那些小輪子隨意轉動所留下的。
毯子和床單都拉得緊緊的,裹住了病人,再塞到墊子底下,這樣它們就象繩索一樣束縛住了病人。
病房里一共十個人,我是唯一的孩子。媽媽走後,有些人大聲同我說話,告訴我不要擔憂。
因為我年齡最小,大家免不了要問長問短。他們會問我生了什麼病,我就告訴他們,于是大伙便討論起這種病來,都說小兒麻痹真的是太可怕了。
我很喜歡他們。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得了很嚴重的病,只不過我覺得自己暫時會行動不便。後來,我雖然曾為自己的病痛撕心裂肺地哭過,那時候心里真的是又恨又火。那病痛久久不止,于是這惱恨又很快變成了失望。但痛楚一旦消失,我就什麼都忘記了,我不能老想著這件事情,周圍使我快樂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