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頓時失去了控制，尖叫聲此起彼伏；人們四散奔逃，原本還擠得水泄不通的無冬廣場此時變成了誰也不願意多待一秒的噩夢之地。
黑影騎士一躍而下，它幽黑的身體既不反射光線，也無法被光線穿透，奔行中發出刺耳的嘶鳴——那尖銳高昂的聲調就像指尖快速劃過玻璃時發出的噪音，令人頭痛欲裂。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即使不揮舞利劍和長槍，光憑恐懼它便能擊倒敵人。
而這樣的怪物不只一個。
另一道黑影在公爵倒地之時已經悄然成形，若隱若現的輪廓線讓它看上去和第一只相仿，上面呈人形，下半部分猶如一只渾身帶刺的黑色巨獸。它在原地稍稍停留了片刻，很快便掉轉槍頭，朝第三階沖去，而它出現的地方——也就是海爾提斯神官所站的位置，只剩下一攤難以辨認的碎末和大片呈放射狀濺開的血液。從遠處看去，就像一朵印在灰白畫布上的暗紅色薔薇。艾蕾希婭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立起來的影子伸展成一張不透光的幕布，將神官包裹在內，隨後收緊——他的血液從黑布縫隙中射出，數十道細小的血柱如同花園里灌溉用的的自動噴水機。
此時的少女仍直愣愣的站在原地。怎麼會這樣？她腦袋里涌起無數個同樣的念頭，這算什麼？從洛勒音千里迢迢趕來，路上還差點丟掉小命，整天早出晚歸，探遍凜冬的大街小巷，一切準備都為了這一刻，卻在最後蓄勢待發的時候嘎然而止。所謂的復仇，就是這樣？
積累到頂點的情緒突然懸在半空，一時令她回不過神來。
她望向第三階，那里已經被衛兵層層圍死，但即使這樣也抵擋不住影子怪物前進的腳步。衛兵的盔甲在影刃面前薄如紙片，漆黑的長槍每一次出擊都能帶走一條生命，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樣下去全軍盡沒只是時間問題。
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走吧，她對自己說。
不管是誰做的，凜冬城都已經完了。沒有了艾斯納薔薇，還會有別的家族接過城主之位，但失去了全部上層建築的凜冬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用想也猜得出來。
只是這些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
艾蕾希婭躍上台階，打算從第二階離開廣場。她的身邊早已空無一人，眾人都忙著逃命，沒人會去注意還留在場中的她——即使有人看到，大抵也只會認為這個可憐的姑娘被嚇傻了而已。她回過頭，看到一階廣場中央巨大的篝火已經被黑影騎士攔腰撞塌，燃燒的木頭散落得到處都是，火焰肆意蔓延，地上隨處可見的木片和衣服成了大火的引燃物。銀河中心依舊明亮耀眼，只是這耀眼的火光中染上了一抹鮮血的顏色。
就在少女準備離開之際，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晚上好。」
這聲問候來得實在突兀，以至于在充斥著尖叫和呼救的嘈雜背景音中，她仍然清楚的听到了這句話。近在咫尺！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少女便已經下意識地作出了反應。她猛地向前竄出一步，回過頭的同時抽出發簪——一名穿著華麗長袍的男子出現在她視野中，而之前那里還是空無一物——簡直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般。
艾蕾希婭很快認出了他，「塔克，」她說。黑手巷魔法店的主人，灰袍法師，三兄弟之首。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對方攤開雙手，面帶微笑，「不過維爾.塔克並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
「別擺出這種表情，我並非你的敵人，」男子語氣顯得很輕松——即使是在這片混亂不堪的廣場中，他的聲音也沒有絲毫變化，「如果要追溯我過去的名字，那實在是件很麻煩的事。那些往事對我來說，已經太過久遠，而我也不想去回憶。事實上，已鮮有人記得我叫什麼了。不過好在我還有一個外號。」
艾蕾希婭注意到他說話的同時臉也在發生變化，血管和經脈從肉里拱出，猶如許多條濕漉漉的暗紅色蚯蚓；大片皮膚裂成碎片，紛紛從臉上剝落；在火光的映照下，在外的肌肉組織顯得更加恐怖。
「人們都叫我鬼臉威廉，而我來這兒是為了找你，大小姐。」
艾蕾希婭沒有听到他的名字，或者說听到了也沒有心思去在意，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只剩下對方說的最後三個字——大小姐。他認識自己！少女心中猶如電閃雷鳴，從一開始在魔法店見面起，他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可如果那時他想隱瞞自己，為何現在又要說出來？他到底想干什——等等，為了找我？想到這兒艾蕾希婭忽然臉色大變，她望向第一階廣場，黑影騎士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殺戮，正冷冷地注視著這邊。雖然幽暗的黑夜中看不到它的眼楮，但少女能感到那股視線有如實質，冷冽且鋒利。
「沒錯，我是來幫你的。」威廉從她神色的變化中猜到了她的想法，他嘴角向上翹起，似乎是想笑，可在那張畸形的臉上只有股說不出的詭異，「你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曾是你父親的手下，血刃衛隊中的一員。你父親奧列克.史塔克，並非死于頑疾，而是被提古那老東西害死的。當然，他還想殺死你和諾恩，不過現在看起來他並沒有成功。」
血刃，艾蕾希婭再一次听到了這個名字。無論是肖克還是金槍魚旅店的店主，都對這個名字有著強烈的憎意。按肖克的說法，這支衛隊的成員連人都算不上——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人性。狼王倒台後，血刃成員也被提古.艾斯納下令悉數絞死，那麼現在這個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聲稱自己是血刃的男子又是怎麼回事？
艾蕾希婭警惕的盯著他，並未因為他口中所謂的幫助就收起武器，「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既然你又回到了凜冬城，應該是想起了什麼吧。這不正是你想做的麼？」男子毫不在意她的態度，他轉過身，背對著艾蕾希婭，「這片土地，原本屬于你的父親！你的姓氏史塔克，一直是凜冬的統治者，早在王國建立之初，這條血脈便已存在！」他向前伸出雙手，高聲道，「而這些螻蟻，都是你的子民，他們本該向狼王後裔頂禮膜拜，而不是提古.艾斯納那個早該入土的老東西。」
威廉頓了頓，重新看向艾蕾希婭，「而我，是來幫你奪回這一切的。」
「就像你現在做的這樣？」艾蕾希婭冷聲問道。腦中的拼圖漸漸連接在一起，從巴隆鎮到凜冬城所經歷的種種終于能描繪出一幅大致的圖像。最開始的一個決定讓她走上復仇之路，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地被卷入一場風暴的正中央。
或許是因為少女的表情並不像鬼臉預期的那樣，他的神色有了些許變化，「不，所以我留下了提爾.艾斯納和王子殿下。想想看，若是由老東西的兒子親口說出真相，狼王不是死于惡疾，而是死于他父親之手，整個史塔克家族也是被他斬草除根，人們會怎麼想？那些貴族會怎麼想？」
「他不會——」
「他會說的，」威廉冷笑著打斷艾蕾希婭道，「魔法告訴我，他會。」
「……」
「這樣一來，雪山薔薇的統治便會土崩瓦解。誰才有資格接管凜冬城？當然只有史塔克，純血的冰原狼之女。而我想王子在性命攸關之時，想必也不會介意修改下關于女子沒有繼承權的條例……」說到這他大笑起來，「這難道不是個極好的計劃？比起你妄憑一把如此簡陋的武器就想刺殺凜冬城公爵要好上許多，不是嗎？」
「接下來，那些艾斯納的余孽將因謀反罪被處死，或者你可以把他們救下來，關在自己的寢宮里，按你的喜好處置，」法師婬邪地笑道，「听說提爾和你從小就是玩伴，感情密不可分。嘖嘖，結果老東西要殺你的時候，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我知道背叛的感覺不好受，但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盡情地報復他了，用任何方法。」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薔薇被鏟除後，凜冬城將迎來新的主人。而你——」說到這兒威廉勾起嘴角，「將成為北境之王。」
在他的雙眼中，艾蕾希婭看到了一種東西在燃燒。
野心。
「在那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沉默了片刻，少女開口道。
威廉似乎沒料到她的回答是這個，他眼眶附近的肌肉微微縮緊——像是在皺眉，「什麼問題？」
「這張臉的主人，」她指向自己的臉，問，「……你還有印象嗎？」
「啊，那個女人，當然有印象。」法師稍稍想了會兒，「名字是不記得了，但的確是我見過的漂亮女人中排得上數的一個。你問這個干什麼？漂亮的臉蛋不正是你需要的麼？」
「你——對她做過什麼？」
「做過什麼？」他毫不在意的聳聳肩，「狼王賞賜給血刃的女人，還能做什麼？只是這女人性子太過潑辣，難免被人整治，好像沒幾天就給玩壞了吧。」
—她被掛在城頭上，赤身**，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那時她已經死了，可我卻覺得她還活著，她正在城頭看著我，等待我的回應。
—因為你的樣子，幾乎和她一模一樣。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還以為是她又活過來了。盡管你不是她，但我還是感謝上天，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再見到她一次……
艾蕾希婭覺得有什麼東西突然涌上大腦，偽裝過的外貌開始扭曲，接著法術被解除，她變回了原本的樣子。少女強壓住心中翻涌的厭惡，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無論是北境之王還是凜冬城公爵，我都沒有任何興趣。而你，更是讓我覺得惡心無比。」
說完她便開始後退，後退的過程中少女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使之能同時看到黑影騎士和鬼臉。只要對方稍有異動，她便打算全速逃離廣場。
「我以為五年的流亡經歷會讓你學會點什麼，看來你還是以前那個只會呆坐在書房里看書的傻子。」法師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道，「你難道沒有發現麼？這里根本沒有你選擇的余地啊……雖然控制兩個傻子會讓我覺得有些麻煩，但你的回答讓我別無選擇。」
話音剛落，一道綠光便從法師的指間急射而出，直奔艾蕾希婭飛去。
數十步的距離眨眼便到，一直提防著對手舉動的艾蕾希婭幾乎在他伸手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她右腳猛蹬地面，一個利落的側身翻滾閃過射線。正待加速離開時，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側後方同時亮起了綠光。她堪堪偏過頭，正看到鬼臉威廉在對她冷笑。
兩個法師？這是她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從背後射來的光線準確地擊中了她，她搖晃了兩下，撲倒在地。
「真是頭腦簡單的女人。」一前一後兩個威廉同時說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變幻出自己的鏡像來和對方交涉，而真身卻隱藏起來，伺機襲擊對方。鏡像會做出和他一模一樣的動作，光憑肉眼根本分不出兩者的區別。而人們總是過于相信自己的眼楮，以至于這招屢試不爽。
弱智術也是他最偏愛的法術之一，特別是戰士類的敵人，對這種附魔系法術幾乎毫無抵抗能力。
他打了個響指，和艾蕾希婭對話的幻影漸漸消散在空氣中。弱智術不會自己解除，如果沒有人施展驅散法術，受術者將永遠維持在爬蟲類生物的智力層面上。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女人今後只會像只爬蟲一樣按本能行動，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
但這時，他卻發現倒在地上的艾蕾希婭竟又慢慢站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行動顯得遲緩而笨拙，就像是一名蹣跚學步的嬰兒。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她的目光便直朝自己掃來。
「怎麼可能……」
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個喪失了神智的人，威廉忽然意識到，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名女子絕不是那個史塔克家的大小姐——如果說之前的少女雙眼中漆黑一片，深不見底，那麼現在她的眼中則像有火焰在燃燒——那火焰的光芒比黑夜還要陰暗。
「喲，自我介紹下，」她說，「我叫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