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倒也不為難我,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就是老十三的額娘,朕的敏妃娘娘。」
我徹底呆住了,雖然我早在暗地里思考過這個皇上心心念念的她是何種人物,可是千猜萬猜,卻沒想到竟然是胤祥的額娘,敏妃娘娘。
「那時候,她才14歲,完全就是個沒長開的丫頭。」皇上拉長了聲音,仿佛又沉浸到了記憶的回憶里。
「她不及你漂亮,但是眸子里的光芒卻和你極為相似。起初每次見朕,都是那般毫不畏懼,一點也沒有我們滿族女孩應有的規矩模樣。可是後來,她便刻意的躲著朕了。朕知道,很多事,朕都對不住她。」
「可是,很多事情,朕都是身不由己的啊!」皇上聲音越來越低,我幾乎听不見他的申訴。「朕沒法成為她唯一的男人,朕不能讓她成為像先帝的董鄂妃一樣的女人,朕不能讓她擔著誤國的惡名啊!」
我不說話,眼淚卻要流到眼角。
皇上,這個坐擁天下的男人,此時卻為一名女子而悔悟不已。這樣的情意,難道不足以讓天下動容麼?
皇上再一次直起身來,炯炯的看著我,我慌忙的用袖子抹去已經滑落到嘴角的眼淚。
「敏妃離去的時候,說過,讓朕照顧好胤祥。」皇上把目光投向遠方,「她說,他不希望胤祥陷入爭奪帝位的狂風暴雨里,她只希望,胤祥成為一個擁有平安福祿的人。」
「朕答應她了。」皇上悠悠的說道,「這也是朕唯一可以補償她的。」
「可是,你看看,以胤祥的火爆性子,他能置身事外麼?」皇上把目光收回來,定定的看著我,「他那不管不顧的脾氣,像極了朕年輕時候的樣子。可他和朕那時候不一樣啊,朕兄弟少,有皇祖母鎮著,自然沒有這麼多的是非,登位的時候也是有驚無險。可是朕這麼多的兒女,現在又明顯分成了諸多黨派,以胤祥的拼命十三郎性格,恐怕到了最後,連個性命都保不住啊!」
我心里一哆嗦,沒想到皇上,竟然如此深謀遠慮,還把以後的種種也設想好了。
「可是……,」我諾諾的開口,自己都覺得自己說話沒有底氣,「皇阿瑪,您會不會想的悲觀了一點?事情或許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您看看,現在胤禛他們兄弟還是挺和睦的,雖然平時可能有個吵架拌嘴的……」
我還沒說完,就被皇上凌厲的眼神給堵了回去,「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說這種阿諛奉承之話了?」
我心虛的垂下頭,剛才的話,說的是虛偽了點。
「別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麼?」皇上突然緊緊的盯住了我,「上次被虜的事兒,恐怕不只是報仇那樣簡單吧?那樣惡毒的事情,要很好的里應外合才做的成!你平時一般不出門,好不容易上街逛逛,就能被人擄了去,這麼巧的事情,是用偶然能解釋的了的麼?」
我猛然抬起頭,「您是說,是有人陷害?」
皇上不答,只是研究性的看了我一眼,「你嫁給胤禛這麼久了,也好好學學他的心思罷!天家的事情,沒有一樣是簡單明了的!」
我忽然感到全身發冷,這種涼意,甚至滲到了我的骨子里。
從來就知道人心險惡,卻沒想到能險惡到這個地步。
「那您打算怎麼處置胤祥?」我咽了一口唾沫,艱難的說道。
「禁閉!」皇上細細的牙齒里出現了這麼個字眼,「直到儲君繼位為止!」
我猛然跪下,抓住他的腿,瘋也似的搖晃,「皇阿瑪,為什麼要這樣?胤祥可是您的兒子啊,他只不過是一時沖動,禁閉對他來說不公平啊!」
皇上不理我,俯來撥下我苦苦哀求的雙手,「正因為他是朕最親的兒子,所以朕才要保他周全!」
「以如此形勢發展下去,胤祥,早晚會被不明不白的陷害的!到那時候,如若被人安了罪名,恐怕就不是禁閉這樣簡單了!」
「所以,朕才要以這樣近乎殘忍的手段,來佑我兒安然無恙!這樣的安排,對胤祥是苦了點,但是對于他額娘,我卻是問心無愧了!」
「等新君登基,胤祥便可被釋放,做他的賢王。對他來說,先苦後甜的日子,也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呆呆的跪著,突然覺得自己手指一陣疼。
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指甲深深的嵌入了地里,紅紅的血,絲絲染紅了我跪著的那方土地。
「不要怪朕殘忍。」皇上又坐回了他的那個黃的耀眼的塌子上,神情安然,全然不見剛才的決絕。
我麻木的站起來,冷冷的看著這個帝王,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一句話,
「誰敢說你殘忍?如何說你殘忍?」
只覺得那種帝王黃色刺的我眼楮疼,從來沒覺得有哪個顏色這麼讓人感到壓抑。
不經允許,我便轉過身,徑直朝宮門走去。
守門太監很有眼色的為我打開宮門,我袖起雙手,靜靜的看著大門的徐徐拉開。
大門開了,涼風一下子就鑽進了我的骨頭,可是,我不覺冷。
我駐足在宮門口,久久沒有踏出宮門,只是傻傻的看著那深不可測的天空,狂風吹得我流下了眼淚,酸酸的,真疼。
守門太監看我沒動靜,只能低聲輕喚,「側妃,該走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痴痴的收回早已流浪的目光,然後沖著太監極其絢爛的一笑。
小太監大概沒見過如此悲憤的臉上還能綻放燦然的笑容,竟然傻了眼,只是直直的看著我。
我使勁縮了縮脖子,可能要感冒了,鼻音極重。「你知道這世間最值得同情的事是什麼麼?」
小太監又蒙了,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結結實實的表現在了臉上。
「呵呵。」我往前踏出一步,小太監示意性的躬下了腰。
我再一次停住腳步,微微回頭。
「你記住,這世界上最讓人同情的事不是無父無母,孤苦無依,也不是像你這樣卑躬屈膝,做牛做馬。而是自己作為父母,卻不能隨心所欲的保護自己的子女,為了讓孩子免受傷害,只能禁捁他的自由。」
話說完了,我奔跑著離開了這個天下最為富足的地方。
風太大了,竟然劃破了我的嘴角。
胤禛仍然直直的跪在那里,看到我走來,稍微牽動著動了動嘴唇,仿佛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我不說話,怔怔的看著他,忽然覺得他也是那麼苦。攤上個這麼個家庭,權勢有了,財富有了,可是卻保不住自己家人那份最誠摯的情感。
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蹲來,把腦袋輕輕的擱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低語,「胤禛,咱們回家吧。」
「紫蘇……」他輕輕的轉過我的頭,仔細的看著我,「怎麼了?」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放肆而又沖動,「不行了,改變不了了。」
胤禛忽然加重了力道,緊緊的抓著我的胳膊,「你好好說,什麼意思!」
「胤祥,他出不來了!」我癱坐在地上,垂頭嗚咽。
胤禛放開了我,那麼規範的跪姿霎那間松垮了,他也坐到了地上。
「為什麼?」他喃喃的說道,聲音低的出奇,只有我一個人能夠听清楚。
「今晚上我想了千萬個結果。」胤禛在地上模索著,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我把手遞給他,他卻一下子緊緊握住,像是怕再也回不來了似的。
「千萬種結果,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胤禛的聲音滄桑而又悲涼,「我要問問他去,到底是為什麼啊!」
不知道怎麼回的府,只知道回去的時候,風依然很大。轎夫們晃晃悠悠的抬著我們,本來就不穩的轎子,顯得更加顛簸了。
疲憊的倚在床上,跪了大半天,腿已經青了很大一塊兒。再看看胤禛,自從回來他就保持著那股萬年不變的姿勢,緊抿著嘴唇,眼神迷茫卻又堅定。
今天的事情,想必又大大改觀了他原本冷漠的世界觀。
一夜,無語。
不知道何時我已經漸漸睡去,正沉迷在自己的夢境里不知道所以的時候,一聲淒厲的聲音生生把我叫醒。
「側妃!側妃!」
我猛地坐起身,看到女乃媽驚恐的看著我,心里突然不爭氣的跳起來,「怎麼了?福宜出什麼事了麼?」
「小阿哥,高燒不起!」女乃媽撲通跪下,「昨晚睡覺時還好好的,今兒個就莫名的起了燒,老奴想過各種方法,還是不行啊!」
啊?腦子里好像響雷炸開一般,嗚嗚的疼。
「不行?」我機械性的重復了一句,「不行是什麼意思?」
「小阿哥,走了!」女乃媽嗚咽的聲音彌漫了整個房間,我眼前一黑,厥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胤禛正一臉焦灼的看著我。
「福宜呢?福宜呢?」我發瘋一般的四處尋找,想要下床,「咱們的福宜呢?」
「紫蘇,你冷靜點!」胤禛擁住我,「冷靜點!」
「你讓我怎麼冷靜!」我突然咬住了他的肩頭,胤禛吃不住疼,松開了對我的鉗制,趁他不備,我躍下床來。
「長雲!把紫蘇拉過來!別讓她出去!」胤禛大喊。
我已經失去了理智,只知道往福宜的房間跑。
滿院子飄著的都是白白的緞子,晃得我迷失了方向。樹上也纏繞著白緞子,房梁上也是白緞子,各個房間的門上也貼上了白帖符。
木然站立,那些霎眼的白,一波一波的在我眼前飄舞。
胤禛追過來,一把抱住我,眼楮里全是濃濃的心痛。
我下意識的模著他的胡渣,他不知道幾天沒好好收拾自己了,竟然能落魄成這個樣子。
一下一下在他的下巴來回游蕩,胤禛不動,只是直直的看著我。
「福宜走了吧?」胤禛身子一動。
「我都忘了,昨天嬤嬤說,福宜已經回去了。」突然很想笑,于是費力的扯出個笑的嘴形,「你也不告訴我,還讓我像個傻子似的亂找,讓我被他們笑話。」
胤禛扯下我的手,「紫蘇,你別嚇我,別嚇我。」
我笑得幅度更加大了起來,「他走了也好,是不是?」
「生在這樣的家庭里,福宜也傷心了,不願意留在這兒了。」我伏在胤禛肩頭,「他听說他十三叔被爺爺關起來了,害怕他以後也被莫名其妙的關上一輩子,就先走了。」
胤禛轉過我的頭,驚恐的看著我。
我模模他的臉,還是那樣輕飄飄的笑,「你干嘛這個表情?怕我瘋了是不是?」
再次趴到他懷里,無力的倚賴在他身上,「我不難過,這總比他以後長大也要被關好。」
胤禛輕拍我的背部,「別說了,紫蘇別說了。」
我渾然不理,仍然像個老太太一樣羅利羅嗦的說著話,「胤禛,如若你以後做了皇上,不要禁捁咱們孩子一輩子,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胤禛突然板過我身子,繼而用力抱起我,大聲喚著太醫。
我微笑的閉上眼楮,只听見四周鬧哄哄的四處走動的聲音,然後,再一次昏睡過去,只不過,這一次,是我主動願意睡過去的。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
「主子,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了紅袖的身影。
「嗯。」我哼了一聲,想要起身,于是示意紅袖把我扶起來。
待我坐穩,紅袖便急急的走了出去,「我先去告訴四爺一聲,主子睡了這麼久,四爺一直不眠不休的在這兒候著,好不容易剛把他勸了回去歇了一會兒。四爺交代了,主子一睜眼,就要告稟他。」
沒等我說話,紅袖便已經跑的沒蹤沒影。
正傻傻的看著粉紅的床幔,胤禛重重的腳步聲傳入了我的耳朵。
溫熱的大手握住我,「好受點了麼?」
我听話的點點頭,卻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回應。
「別傷心了,嗯?」胤禛撫過我的臉,輕輕的,好象怕是弄壞了一個寶貝。「咱們以後還有機會。」
我突然很想哭,低下頭咬著嘴唇想忍住。
卻還是無能為力,這才知道,身體的本能想做什麼事兒的時候,理智是根本控制不了的。
淚水肆無忌憚,我壓抑了幾天的淚水,終于宣泄而出。
我的福宜,我懷胎十月的寶貝,隨著胤祥的禁閉,也結束了他的人生旅程。
朦朧中看著胤禛的臉,這個原本堅毅的男子,短短的幾天里卻仿佛蒼老了很多。兒子沒了,兄弟也不能相見,胤禛的日子,恐怕比誰都要苦吧。
「帶上人來!」胤禛突然轉過身子,言辭嚴厲。
我忙亂的擦了一下眼楮,迷茫的看著他。
胤禛用力攥緊我的手,「罪魁禍首!」
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是殺是剮,你看著辦吧!」
我死死的盯著門外,良久卻沒有見人進來。
胤禛厲聲大呵,「人呢?都死了?快帶上來!」
卻見長雲滿頭大汗的跑進來,神色緊張的撲 跪下,「回四爺,碧雪姑娘,自盡了!」
「什麼?!」胤禛立即站起,「不是讓你們好好看著?!怎麼就把一個好人給活活看死了?!」
長雲低下頭,「碧雪姑娘是咬舌自盡的!奴才惶恐,沒能看住!」
我扯住胤禛的袖子,有點不敢置信,已經慌了手腳,「你是說,福宜是碧雪害的?」
胤禛頹然癱坐在床上,神情哀戚,「都怨我,怨我啊!」
看到胤禛的表情,我卻突然冷靜下來,放松了對胤禛袖子的牽扯,「你告訴我,我能挺住,是怎麼回事兒?」
胤禛拉住我的手,好像要把我看進心里。
「十三弟出事兒的那天,我讓你進宮。」胤禛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們趁我們不在,讓碧雪下了手。給福宜下了藥。」
我強忍住自己的眼淚,沒有什麼比听自己孩子的死亡記錄更讓人無法承受的了。喃喃的問道,「說這些,有證據麼?」
胤禛輕輕的抬起我的頭,「這就是皇家最殘忍的地方,什麼事兒,都拿不出個證據。他們都說,咱們這些人處死個奴才就像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可是他們不知道,咱們也是如此啊。」
「只要我不是最後的強者,他們對我下的所有黑手,我都只有忍下去,只有忍,只有忍……。」
「就算我現在去皇阿瑪那兒說是老八讓碧雪干的,皇阿瑪也不會信我。搞不好我還會落一個像十三弟那樣的惡名。那咱們的喪子之仇,就更報不了了。」
「紫蘇,紫蘇……」胤禛竟然俯在我肩頭微微抽了一下鼻子,動作很輕,但是我感覺到了。「紫蘇,你知道麼?我只有忍。你知道麼,我對不起你啊,咱們的孩子被害了,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有忍啊!」
「我有時候想,是不是我喜歡你反而是害了你?他們不對其他人下手,卻老打你的主意。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弱點,所以才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對你下手。紫蘇,這些我都知道,你若出個意外,我也好過不了。所以他們陰險的很,像這樣似的打壓我。」
我的心像被絞了一樣惡狠狠的疼,努力振作起來,用袖子狠狠的抹了一下自己的眼淚,然後和胤禛相擁而坐,「胤禛,我等著,等著你有一天為福宜討回公道來!」
隨即再綻放慘淡的微笑,「胤禛,一定要坐上你想坐的那個位子,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