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眾人,今年剛剛及第的進士們,打馬而來,馬蹄噠噠,人手一只名花兒,正是意氣風發,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揚馬長安街的時候,自是個個喜意難掩。
為首那人,修眉玉面,身軀偉岸挺直,他臉上笑容妍妍,揚起手中的花兒,朝著眾人示意,他那花兒可不正是一朵牡丹嗎,奉珠本是懷著湊熱鬧的心情看新奇的,可當她看到那朵花兒時,臉色一下黑了,那是她的「紫重樓」,長安僅此一品,她親手培植出來的,孩子一樣寶貝著呢,這人、這人是從哪里得來的。
提著裙子跳下欄桿,招手讓綠琴過來,便問︰「我的牡丹園現下是誰在照管。」
綠琴這等奴婢們皆被擠在後面,她是看不到探花郎手中花兒的,于是老實答道︰「應該還是白老叔在照管吧。」綠琴跟著奉珠剛回長安不久,她不是很確定,又立馬道︰「娘子,回府奴婢立馬去問。」
奉珠心中已經有數,府里沒人敢打她園子的主意,除了她那個大嫂。
奉珠咬咬牙,氣嘟嘟道︰「且先讓你逍遙著,待過了今晚再說。」
「探花郎,你那花兒要送予誰呀。」待探花郎下了馬,坐了席,有好事者就催促著郭書懷把花送出去,這是舊例了,探花郎把花送給誰誰便要應探花郎一個請求,或作詩,或唱歌,或跳舞,不一而足。
一時,段風荷正和高陽公主坐在氈毯上飲酒,對著高坐上的王爺們嬌笑連連,听見馬蹄聲,看見她表哥訪花回來,她眉眼微寒,退下去悄聲和貼身侍婢扶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囑咐一番。
「你去吧。」
「是。」
段風荷自以為定能得計,站在樹下笑的好不得意。突然,一只手捂了她的嘴就把她拖進花叢里,她剛要掙扎呼喊,就听見身後那人道︰「是我。」
「你怎麼還敢出來,不怕房奉珠見了你把你硬拖回府嗎。」段風荷仔細辨認了這人的眉眼,這才放下心來,一時又生氣這人嚇了她一跳。
原來這人竟是穿著小廝衣裳的遺珠。
「我跟著元嘉來的,扮成了他的小廝跟著來看熱鬧。」躲在花叢里,遺珠神色慌張,她一把捉住段風荷的手臂,哀求道︰「我已經被逼入絕境了,風荷你一定要救我一救,感激不盡。你看我這肚子,再不成婚馬上就瞞不住了。」遺珠指著自己凸起的肚子緊張道。
段風荷看了看遺珠的肚子,見實在是瞞不了多久了,她低頭想了想,悄聲道︰「為今之計,只有把房奉珠狠狠拖下水了,如果房奉珠為妾隨著你嫁,到那時你嫡女的身份必將手到擒來,為了遮丑你阿爹也會用最快的時間讓你出嫁。最重要的是,有了房奉珠在手,你那個嫡母必定會對你小意殷勤,到那時,你什麼仇怨報不了。」
「那我該怎麼做?風荷你教教我,我現在是六神無主了。」
「附耳過來。」段風荷又把自己想的法子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覺得沒什麼破綻了,就一股腦的都告訴了遺珠。
「我不能出來太久,怕高陽起疑,你也趕快回去吧。」段風荷站起身,掃了掃身上的花葉,扭身穿了出去。
探花使有兩個,一個是郭書懷,另一個就是段風荷的表哥子車蘭了。
子車蘭得到扶花的主意,並不想做,待那叫做扶花的侍婢指著奉珠和永安又說了些什麼,他這才答應。
一時,拿著自己手中的將離走到正左右為難不知道把花送給誰的郭書懷跟前,笑著道︰「少華兄,你怎得把帝都第一美人房府的掌上明珠忘記了呢,除了她,誰還能得這朵牡丹花,我手中這朵將離三色錦我準備送給永安縣主,帝都雙姝,就該配這兩種絕色之花,一個花王,一個花相,你看如何,我們一起吧。」
郭書懷一听,茅廁頓開,猛一拍自己腦門,大笑道︰「我怎生這般糊涂。每年的送花都讓探花郎愁白了頭,這麼多貴女皆位列于此,你我二人送誰都得不到好,唯有此二人,美貌在那里,名聲在那里,送出去正正好。」
「是極。」子車蘭笑著點頭。「如此,不若我們今夜做一回好事,素聞此二女不和,相互看不順眼,不如我們讓她們同台一舞,正所謂,惺惺惜惺惺,說不定,今夜一舞,二女就能握手言和,自此孟不離焦,焦不離孟了呢,也算是我們的功勞。」
郭書懷抬眼把奉珠永安二人打量了半響,只見她二人相互之間不理睬,旁的人皆是說說笑笑的,只她二人之間隔了一個胡服佳麗,永安縣主一個人倚在欄桿上甩鞭子玩,奉珠正和胡服佳麗氣哼哼說著什麼,那位容貌最打眼的靚麗女子竟然正拿眼兒橫他,郭書懷心一動,自以為魅力非凡,內里頗驕傲,矜持的不再看奉珠。
而後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呢。」
旁觀的眾人見兩位探花郎動了,皆讓出一條道來,連曲廊里的王爺們都住了酒往這邊看。
「且看今年花落誰家,大家同干此杯。」太子站起身,舉杯一飲而盡。
「殿下,請。」在座的諸位立馬舉杯,作揖同飲。
「討厭的家伙,敢摘我的花,元娘你把他綁了扔垃圾堆里去,讓他與垃圾同眠一夜,氣死我了。」奉珠,永安猶自不知,一個喋喋不休,一個無聊的甩鞭子。
待那條道讓到了奉珠她們這一桌子,眾人的目光皆聚焦于此,奉珠猛然住了口,永安抬起頭來,元娘拉著奉珠站起身,笑嘻嘻道︰「看來今年這花是奉珠你的了,快快接了吧,別讓咱們的探花郎難堪。」
杏園探花宴不成文的規矩,這日探花郎為大,探花郎可自由的在長安任意一座莊園里采花,莊園主不僅不可違背探花郎的心意,而且要將門敞開歡迎探花郎的進入。往年奉珠在的時候,每當這日都是把她的寶貝花兒們搬到花房里藏起來的,誰知今年她一時忘記了這事,這才給了這位探花郎可趁之機。
縱然厭惡他采了她的花,可是卻不能不給探花郎面子。平日里任她如何隨心行事都可,只在這種場合不行,若今日她敗壞了大家的興致,那麼她就不是用一句刁蠻任性可以掩蓋過去的,而是不識大體、不識好歹、不懂審時度勢、愚蠢之極,就貴女而言,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禁忌。
女子貴在出身,可若你生性愚笨,連和貴女們打成一片,交際應酬都不會,那麼,誰家會要這等貴女為嫡妻。
奉珠欠身行禮,雙手接了花。
即使是永安,也不得不氣哼哼的接了花。
雖如此,可她們心里是高興的,探花郎贈的花,是一種榮譽,一種祝福,哪家女子都想要。
「請二位貴女為我等舞一曲,以助酒興。」郭書懷、子車蘭躬身作揖。
「這個好,兩位那麼美的小娘子一起跳舞,一定很好看,穆,你說是不是?」晉王拍手喝彩,跟站在他身後的幕僚道。
「是的,殿下。」這位幕僚聲音粗嘎,臉上戴了一張鐵面。
「穆,你聲音真難听,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听你這樣的聲音啊。」晉王孥孥鼻子,不滿道。
「甚好,舞樂奏起來。」太子听了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寡人素來知道貴女們皆是多才多藝的,不若今夜就由各家貴女為我等王孫公子表演助興吧。」
「是。」貴女們個個喜笑顏開,連忙欠身行禮。
「皇兄,只有貴女們表演可是不公平的。」坐在一旁的長樂听了,一笑,又出主意︰「不若,我等歌舞,皇兄你等鼓樂吹笙彈胡琴,豈不好?」
太子這些年貫會享樂,听了,果真叫好。
長孫沖是個貫會湊熱鬧,玩鬧的主,他和同窗喝了些酒,臉色緋紅,他顏色又不俗,竟是連一般的貴女也比下去了,他站了起來道︰「太子殿下,今夜不若就棄了那些君臣規矩,玩鬧起來也更隨意。」
「這樣好,在座的皆是龍章鳳姿,王公侯爵之後,沾親帶故,又多是親戚,不會辱沒了咱們身份的,皇兄,答應吧。」長樂一听率先鼓掌同意。
「這個主意甚妙,皇兄你就答應吧。」晉王小孩子家的,蹦到太子跟前,拉著他的袖子撒嬌道。
「好,哈哈,與民同樂,共飲此杯。」
主持盛會的團司得了旨意,唱喏道︰「樂聲起——」
咚咚咚,鼓聲淨除雜音,眾人皆屏息凝神。
若珠玉落盤,黃鶯出谷,隨著樂聲起,便見四個紅衣半果胸膛的大漢抬了一大面鼓而來,大鼓之上,站立了兩位傾城名花。
一個換了一條黃色雲袖,手腕腳腕之上,戴了玉鈴鐺,舞姿恍若鳳凰低首俯瞰眾人;一個換了一條青色雲袖,手腕腳腕之上,戴了碧色鈴鐺,舞姿恍若青鸞高歌泣血動人;
她們沒換什麼舞衣,不過是大家隨意鬧鬧,即興即可。
可當奉珠永安二人站在大鼓之上,大鼓就那麼點地方,又是被大漢高高抬起的,兩個皆起了好勝之心。
她們是從小斗到大的,誰都不服誰,這一刻皆想把對方壓倒,使出渾身解數來舞。
她們的舞姿一開始還慢慢來,到後來,舞到興處,皆加快了腳步,而那些伴奏的樂人顯然都有點趕不上她們的節奏了,讓她們舞動起來受到了限制。
元娘不甘寂寞,奪了樂伎的古琴彈奏起來,琴聲就如她的人,向來不是行雲流水那般平靜,她一來就跟上了她們的節奏,其余笙簫鼓瑟就都停了,因為他們跟不上。
奴婢僕從們哪里懂得貴女們之間的明爭暗斗之心,所謂相由心生,她們的舞姿都帶上了爭斗之意。
斗詩斗酒什麼都斗過了,她二人突然發現,這舞她們竟是從沒斗過的,一時興致都起來了。
只看那些觀看的人,太子魏王等罷了酒,停了菜,眼楮目不轉楮的看著,渾身肌肉緊繃,好似也隨著那舞姿,那琴聲而隨之身臨其境了。
只有琴聲無趣,裴飛燕自知自己今生都沒有那樣輕盈的身段了,一生都不可能站在大鼓上跳舞,為自己哭了一通,想明白了,她忽的起身,卷了袖子,拿起鼓錘就和著琴聲加入了進來。
她有的是力氣,敲起鼓來,咚咚有力,穿透力不高不低,恰恰好。
有鼓還不完美,一時段風荷起了別樣心思,拿了簫就吹奏起來。
胡琴被晉王的幕僚捷足先登了,他側身坐在欄桿上,鐵面下的眼楮一直盯著鼓上跳舞的人兒,手指翻飛于絲弦上,急促,明快,風聲影動,好不讓人欽佩。
這些便完美了,鼓上二人用自己柔軟的身體,明艷的美貌,舉手投足,笑顏瀲灩,表達著她們心中的不服輸,她們自己的斗。
白衣的奉珠,傾城絕色,她笑起來百花低首,她甩起雲秀,她下腰抬眸,她張開手臂,她與永安身體相觸又立即分開,勝負難分,且再斗來!
紅衣的永安,清麗無雙,她眉眼冷凝,面容悲戚,楚楚可憐,好似生就帶來,她收起雲袖,她明眸睜開,她傾身逼近,她抬起秀足,她與奉珠傾身相擁久久分開,勝負難分,且再斗來!
黃色雲袖的奉珠,她眉眼含笑,陽光明媚,身嬌體軟,雙腿劈叉,雙臂承迎,雲無心以出岫,腕上玉玲叮咚,絲絲悅耳,那震動的頻率,晃動,飛翔,急促,一個是花王,王之將出,誰與爭芒,勝負難分,且再斗來!
青色雲袖的永安,她眉目戾氣難散,嗜血輕狂,魔魅天生,她雙臂迎風而展,雙腿彎曲施壓,腕上銀聲泠泠,聲聲入魔,驟雨風狂,毀滅,有白紗裙舞動遮蓋她的眼,絕處逢生,曼珠沙華彼岸,得回人間,一個是花相,得遇花王,不遑多讓,臣請王安,勝負難分,且再斗來!
一個天光明媚,是希望;一個暗夜幽魂,是魅惑。
元娘笑顏暢快,她白玉一樣的手指在琴上翻飛,樂隨舞變,舞追樂動,相得益彰。
直至最後,舞者體力告罄,氣喘吁吁,鈴聲沒,樂聲止。
「痛快,真痛快,當干一大白。」太子拍掌大笑,目光在奉珠與永安之間留戀不去。
片刻的靜默之後,掌聲如雷。
諸王眼神毫不遮掩,覬覦之色明顯。
奉珠垂眸掀起嘴角,一坐在大鼓上,這還不要緊,她專挑了永安的雲袖坐下,站著享受眾人艷羨目光的永安,咕咚一聲就趴倒在地,狼狽不堪,一時傾城之色皆無。
當即怒道︰「房奉珠你找死啊。」爬到奉珠身上就要掐奉珠脖子,奉珠大叫一聲,「救命呀,永安要殺人了。」連滾帶爬的跳下大鼓,往元娘身後跑。
吵吵嚷嚷一通,鞭子聲啪啪響,鬧的人心煩意亂,諸王恍如做夢,剛才那一對花兒肯定不是這兩個貨,大家喝酒,喝酒。
「子車兄,看來此二女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不可解,不可解。」從那急促高昂的舞蹈之中醒過神來,听著奉珠永安元娘滿園子打鬧的吵嚷聲,他頭疼的扶額。
「穆,真好看。」晉王嘖嘖稱奇。
幕僚放下手中的胡琴,活動了一下五根手指,淡淡點頭。
段風荷本意是要這二人打起來出丑的,沒想到打是打起來了,卻是在一場絕妙舞蹈之後,那還有什麼效果!
撕爛了一條帕子,段風荷又冷笑起來,在侍婢耳邊嘰咕了一陣,「你去吧。」
「是。」
------題外話------
這章好豐滿呀,鼓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