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內,燈火通明。
食案上,奉珠咬著唇兒小心翼翼看了李姬陽一眼,討好的夾了一個驢肉畢羅放在李姬陽面前的碟子里,道︰「九郎,多吃些呀。」
李姬陽心內有些沒底,暗怪自己不該在奉珠面前發怒。
李姬陽見那沾了血的氈毯已經被換過了,揮揮手讓丫頭們都下去,道︰「你怕我嗎?」
與此同時,奉珠也道︰「忘記以前的事情好嗎?」
兩人都怔住,李姬陽輕笑出聲,道︰「還記得在揚州的時候,我們和離的那日,我沒有登船遠航,而是坐船回來,你在門口等我嗎?」
「記得。我還被你那女乃娘給扔出來了呢。」奉珠想想自己那日的厚臉皮,臉蛋便微微發紅。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想的,一睜開眼楮發現又回到揚州,依然是他的妻子,她想都沒想的就想留下來。
「我永遠記得,你那日的笑容。那是你第一次真心對我笑,真真是清艷無雙。我這才知道,原來你真心的笑容是這樣美。更讓我覺得,若是你從此願意我親近你,願意笑給我看,便是讓你嫌惡,我也認了。」他搖搖頭,輕笑道。
被自己的夫君夸獎,奉珠又是高興又是羞囧,更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我、我也不是故意要那樣罵你的,只是那個時候,被阿爹突然嫁給你,沒得罵,我也不了解你,只知道你是個商人,就那麼罵你了。可自從和離那日,我從絕食中醒來,我就不那麼想了,也不再嫌惡你,想、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奉珠倚在靠枕上,眼兒有意無意的著他,手指慢慢的纏繞著靠枕上的流蘇,羞然道。
李姬陽突然想起什麼,便道︰「就是那日做的夢嗎?」
奉珠點點頭。
「是那日。我想著是有桃妖幫我看清了他,而又選了你。」奉珠不想讓人當成妖孽燒死,她早早就告訴自己,那個如夢似幻的秘密就永遠的埋在心里。
漸漸的,就連她自己也只以為是自己做的一個夢,這個夢里夢見了自己的一生。在夢里受了一輩子的苦,醒來就是要享福的。
「桃妖?」他笑了笑,現在他更相信奉珠是看那些志怪小說看多了,便道︰「怎麼不是桃花仙子?」
「唔,就是桃妖嘛,我感覺是,或者是一只艷鬼。」奉珠左右看看,悄悄道。
「我知道了,你那本《神怪錄》里面可不都是妖和鬼嗎。我懂了。」他笑著點點頭。
奉珠樂得他不再追問,便道︰「我雖然沒見過它,可我曾經感覺過它的存在,真的真的,我不騙你。」
他笑著搖搖頭,低頭飲茶,似漫不經心道︰「怕我嗎?」
「為什麼要怕你,只是因為你踢傷了一個婢女嗎?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奉珠挺直身子,認真的看著他道。
「只要你對我好,哪怕你是壞人,我也不怕你。」奉珠又加了一句。
小心翼翼的看著他,不讓他心里存下什麼芥蒂。
放下茶盅,他問奉珠道︰「在你心里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
奉珠瞧著他認真的神色,抿著唇,想著該如何回答。
他卻不讓她回答,而是道︰「好與壞,沒有絕對的分界。就比如,我殺了人,而那個被我殺死的人,在那之前卻殺死了我的親人,珠娘,你說,我和那個被殺的人之間,哪個是好人,哪個又是壞人?」
「這兒……」奉珠怔然看著他。
李姬陽見她滿臉迷茫,想要說的話便又都咽了回去。
奉珠瞧出一些東西來,叫了丫頭進來,把食案撤下去,膝行到他身邊,摟著他的脖頸道︰「我不管你做過什麼,只要你是我的夫君,便是隨著你充軍我也認了。」
「好珠娘,我怎麼會讓你陪著我受苦,不會,永遠不會。/中文/」他親吻著奉珠的眉心道。
「你要做什麼嗎?」奉珠感覺不安。
「做一些早該做的事情。是時候了解了。哪怕一個是我的生父,一個是我的庶兄。可我有阿翁有你,只要你們不拋棄我,我就什麼都不怕。」他緊緊摟了摟奉珠。
卻讓奉珠越發不安。
阿奴見食案上的藥匣子又被撤了出來,她這個盡忠職守的小婢女忙又勤快的給送進去。
李姬陽可認得那小匣子,不是那避育的藥丸又是什麼,蹙眉給阿奴使著眼色。
阿奴傻乎乎又道︰「主子,這是安慶哥哥給你的,你怎麼不拿著啊。」
李姬陽頓覺額頭青筋一跳一跳的,斥責道︰「拿出去。」
「拿來我看看。安慶給的?」奉珠接過藥匣子,問著阿奴卻睨著李姬陽道。
「是啊,是啊。」阿奴猛點頭道︰「安慶哥哥說,這是主子急需的哦。」
奉珠打開一看,里頭是三粒黑黑的藥丸子,眼瞅著李姬陽,拈出一個就要往嘴巴里送。
「別吃。」他忙握住奉珠的手。
「做什麼用的?」奉珠明知故問道。
「咳。好珠娘,孩子的事情,等你再長大些再說。」說著話,他要去奪奉珠手心里的藥丸子。
奉珠一口把藥丸填到嘴里,用舌尖推到一邊口腔里,一雙鳳眸不屈的瞪著他,等著他妥協。
這藥好苦,苦的奉珠皺巴了一張小臉。
「哇!主母,這是給主子的,不是給你的,你怎麼吃下去了!」阿奴驚呼。
「滾出去!」李姬陽讓這笨蛋給弄火了。
「嘎!主子,阿奴做錯什麼了,阿奴已經把東西送到主子手里了哇。」阿奴憤憤不平道。
「出去。」奉珠也呵斥她,實在是這藥丸太苦了,擱在嘴巴里久了,她的舌頭都要麻了。
錦畫听見里頭的動靜,忙跑進來,把這個不識趣的家伙揪著耳朵拎出去。
「快吐出來,這藥不是給你吃的。」李姬陽一手捏著奉珠的腰肢不讓她亂動,一手張在她的嘴巴下面,等著她吐出來。
「不!」奉珠搖頭,雙眸晶亮的看著他,非要等著他答應不可。
李姬陽看著奉珠稚女敕的臉蛋,咬著牙和她較勁。
奉珠皺巴巴著一張小臉道︰「要化了,咽到肚子里去了。」
「還不快吐出來!」他急了。
按倒奉珠,長腿壓著她的雙腿,雙手齊上要掰開她的嘴,奉珠忙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眶紅紅,淚霧彌漫,猛搖著頭就是不張嘴。
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瞧著她固執的模樣,他心疼的厲害,便道︰「我不再吃藥就是。」
聞言,奉珠哇一口就把那苦藥丸子吐了出來,黑黑的藥丸咕嚕咕嚕滾到床榻上,奉珠叫道︰「苦死我了。」
瞪了他一眼道︰「若是依著你,你也不想想,若是再等五年,你都多大了,你不怕後繼無人,我還怕呢。再說了,像我這麼大就生孩子的也很多呢,也不見她們怎麼樣,所以,放心吧九郎,我會沒事的。你要相信我福大命大才行。」
她笑著和李姬陽道。
李姬陽輕撫奉珠的臉頰,只覺一股暖流從心田涌出,溫暖到四肢百骸。
瞧著奉珠紅艷艷的小唇,他便只想親吻。
吻著她,戀著她,讓她知道,自己是多麼的感激與喜愛她。
「嘴巴里好苦。」奉珠捂著嘴不讓他親。
「我嘗嘗。」他吻著奉珠的手背,讓她害羞的松開手,然後一口叼住她的唇兒。
初,是苦的,兩個人一起把苦的吞咽掉,便只剩下甜的。
苦的背後是甜,此時此刻,她知道,他也知道。
門外,阿信瞅了瞅仍然燈火通明的大廳,又瞅了瞅關著的門,拂塵一甩,心內明了,便滿臉含笑道︰「這對小夫妻啊。」
守在一旁的錦畫與綠琴並不敢拿大,半蹲身給阿信行了禮,笑問︰「您來可是有事嗎?」
「有、有,老王爺又病了,讓小郡王爺去看看。」阿信趕緊甩一甩拂塵,斂容鄭重道。
兩個丫頭知道事情緊急,連忙叩門,高聲道︰「阿郎,娘子,奴婢們進去了,有要事稟報。」
聞言,大廳榻上已是半果的奉珠連忙推開李姬陽道︰「快去看看。」
「我知道是什麼事。」李姬陽道。「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不急、不急。」阿信臉上情不自禁又帶上笑容道。「繁衍下一代子孫最重要。」
倒是把兩個丫頭弄的滿臉通紅。
過了一會兒,李姬陽頭戴金冠,身穿蟒袍,敞開門出來。
看著阿信道︰「走吧,這就去看看。」
「小郡王爺,您這麼快就出來了?」阿信悄悄的往李姬陽胯下看了看。心里想著別是小郡王爺那方面不行吧。
把這事記在了心里,想著回頭就跟大王商議商議,得弄點虎鞭給小郡王爺補一補才是正經。
李姬陽輕咳一聲,對這位老宦官侵略性的眼神略微表示不滿。
阿信忙斂容悲戚道︰「小郡王爺,您快去看看吧,大王、大王糊涂病又犯了。這回怕是不大好了。」
李姬陽臉抽了抽,臉色一悲,沉重道︰「帶我去看看。」
大廳里,春情稍稍退卻的奉珠正懶洋洋的斜倚著靠枕。
「九郎去了?」
「回娘子,是的。」錦畫坐在腳踏上,慢慢給奉珠捶著腿道。
「哦。這真熱,綠琴,做一碗枇杷果的冰碗來。」奉珠笑眯眯的吩咐道。趁著九郎不在,先吃一碗再說。
「娘子,您今兒個的一碗已經吃了哦,小心奴婢去向阿郎告狀。」錦畫勸慰道。
見奉珠仍執意要吃,便又道︰「娘子,吃多了冰,每到來癸水的時候會肚子疼的。您忘了,上次癸水的時候,肚子疼,還延長了三。」
「那不是因為我沒喝補湯的緣故嗎?少糊弄我。」
「娘子若是不信,改把安慶叫進來問問看就知道了。」
這時阿奴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侍婢,這侍婢奉珠不大認得,仿佛是那個大嫂的侍婢。
「七夫人,奴婢雅兒給夫人請安了。」雅兒給奉珠行禮道。
「原來是你啊,大嫂可是有什麼事嗎?」
「回七夫人,我們夫人請您去飲茶。」雅兒不卑不亢道。
「這色已然不早了,明日可好?」奉珠推月兌道。
雅兒轉了轉眼珠,便又笑著道︰「七夫人,才黑呢,不晚。您不知道,我們夫人為了請您,今兒下午親自下廚做了幾樣點心出來,不是奴婢夸自己的主子,我們夫人做出來的點心真真是美味。我們夫人還說了,早該請您去敘敘的,這王府眼瞅著就要換個主人了,往後還請郡王妃多多擔待才好,要求奴婢務必把您請過去坐坐。郡王妃,可能賞我們夫人一個面子嗎?」
「瞧大嫂說的是什麼話,大嫂有邀,做弟妹的哪里有不去的道理。我去就是。」
「多謝郡王妃。」雅兒跪謝道。
「有好吃的點心哇,夫人,阿奴也要去。」阿奴高高舉著手,期盼的看著奉珠道。
「自然少不了你。」
讓錦畫略略給她整了整發髻,帶上她的六個武婢,加上在前頭打著燈籠領路的宮婢,這一行浩浩蕩蕩的,好不壯觀。
李元的壯志凌雲院中,除了大廳里點著紅燈籠,院子里都是漆黑的。
「院子里怎麼不點上燈籠?」奉珠問身邊的雅兒道。
「我們郡公爺不喜歡。」雅兒低著頭道。
聞言,奉珠便沒再問。
這院子比奉珠和李姬陽的院子要略大一些。
大廳中,東面窗下,置有兩扇屏風,屏風之間是一張低矮兒寬大的坐床,光滑的紫檀木面上鋪有一張編織有花紋的涼蕈。
一身白綢衣,神色木然的阿婉正跽坐在一張小幾旁,雙手逮著玉 轆碾茶末子。
牆角的梅瓶里插著芍藥花,隱隱的透著香,李元拉開內室的門,跽坐在地板上看著阿婉。
「你為什麼要把七弟妹請來,七弟與我一母同胞,只要我們老實本分,七弟不會虧待我們的。」
阿婉碾好茶末的時候,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也被沸水頂開了蓋子,呼呼的冒著煙氣。
煙霧里的阿婉是李元沒見過的瑰麗,他從不知道面貌平凡的阿婉會有這樣的好顏色。
仿佛想起什麼,他忽而惱怒砸門,把門砸得 當響,「我知道你,七弟絕不會容得下那個狗雜種,你不快活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婬婦!哼!」
當一聲,他猛的把門拉上。
阿婉掀開自己的白衣,那衣衫下的皮膚鞭痕遍布,就沒有一塊好地方。
她慢慢轉頭,看著那扇被他摔打的仍然發顫的門,冷掀起嘴角。
「大嫂!」奉珠由雅兒領進門,見著正跽坐在胡床上的阿婉,便欠身道。
「過來坐,無需多禮,郡王妃。」她木然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語氣淡淡的。
奉珠假作沒听出她話語里的疏離,笑著在她對面跽坐下。
「大嫂找我來何事?」
阿婉看了看跟著奉珠來的這些人,道︰「郡王妃好大的架子,走動都有這麼多人跟著,不過無妨,我料到了,茶盅準備了很多。雅兒,帶她們下去,好好招待著。」
「是。」
「你們下去吧。」奉珠也道。
阿奴看著小幾上紅紅綠綠的點心就流口水,垂涎的瞅著。眼巴巴的瞧向奉珠,死活不願意跟著下去喝那勞什子的茶。
奉珠一笑,招招手讓阿奴過來。
「這小丫頭讓我給寵壞了。她最愛吃點心了,听著大嫂做的點心美味,巴巴的要跟過來,無禮之處,大嫂不要介意。」
阿婉淡淡的打量阿奴幾眼,見她瘦小的不過**歲模樣,便道︰「我還以為她是個男童,郡王妃故意留在身邊,寂寞時使用的。」
「大嫂這話何意?」奉珠隱隱覺得她這話說得怪異,就算阿奴是個男童,她又要怎麼使用?
難不成真是她想的那樣,可是這麼大的男童還是小孩子吧。
阿婉看了奉珠幾眼,見她滿面紅光,幸福之極,便淡淡道︰「回去問問你的郡王爺吧,他一準知道。」
阿婉將碾的細細的茶面舀了一勺放在紫砂杯里,又用白不布巾隔著熱,端起燒開的沸水,有技巧的轉動手腕,把水倒進茶杯里,隨著水慢慢注滿,水面上出現了一副山水畫。
奉珠看得驚嘆,稱贊道︰「大嫂的分茶之術真真了得。」
阿婉並不多說話,而是淡淡道︰「弟妹,請用茶。」
「多謝。」
奉珠端起茶杯,慢慢吹涼,看著茶杯中的山水畫,笑道︰「這畫面這樣的美,我都不舍得喝了。」
此時,阿婉已經又充好了一杯,端起,吹涼,又道︰「弟妹,請。」
「請。」奉珠道。
阿婉慢慢飲了一口,奉珠亦同。
見奉珠喝了,阿婉拿起擱在桌子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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