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薨逝,舉國大哀。仿佛在一日之內,整座長安城像被白雪覆蓋了門頭,家家戶戶都自覺的扯上了白幡,百姓出門都自覺的穿著素色的衣裳,不敢有吹吹打打的喜慶活動,更不敢有婚娶。
遺愛的婚事也不了了之,正處在悲痛之中的聖上也沒再提過。
晉陽郡公府,天香小築,一座架在荷塘之上的涼亭里。
「無憂這一死啊,至少一年之內都會有安穩日子過了。吃了!」老王爺前一句話還是透著悲涼的,後邊就激動的要跳起來。
「老王爺,您可想好了?落子無悔?」房公食指壓著老王爺的棋子,淡含笑看著老王爺道。
「落子無悔!」老王爺又仔仔細細想了想自己的棋路,並不見有什麼破綻,便斬釘截鐵道。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房公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枚黑子慢慢落到白子後面。
正抱著雪球陪坐在一旁的奉珠瞧出老王爺的破綻,想著老王爺如今的小孩心性,若是輸了棋給阿爹,又要鬧騰,忙裝作無意的把雪球往棋盤上一放,頓時,嘩啦啦的棋子四濺飛落。
「哎呀,雪球你怎麼跑到棋盤上去了,真不听話。」奉珠很是歉然的看看自己的阿爹又看看老王爺,道︰「誰輸誰贏啊?」
「鬼丫頭,胳膊肘子淨往外拐。」房公捋著自己又黑又短的胡須笑罵道。
「哈哈,好好,房狐狸,咱們再來一盤。」老王爺卻是很高興,興致沖沖的歸攏了自己的白子,又拉著房公和他下棋。
「不玩了,和您下棋沒意思。」房公把手里的黑子扔到棋盤上,挺直身體,伸伸懶腰,道︰「珠娘,抱著你的獅子犬去看看那位魏王府的長史走了沒有。」
「那位杜大人可是一個沒眼色的人,算上這一次,已經來了第四次了,便是劉備當年三顧茅廬也沒有他勤快。可惜的是,我們府上沒有他要找的臥龍諸葛亮。」奉珠從低矮的榻上走下來,在綠琴的服侍下穿了鞋道。
「他也算是對魏王盡忠了。」房公道。
「總想著從龍之功可不好,沒準就和那龍一起被屠了。」老王爺自己擺弄著黑白棋子咕噥道。
「年輕就是好啊。」房公感慨了一句。
奉珠才不管那兩個老家伙心里在想些什麼,她只知道,那個討厭的家伙佔據了她的九郎已經長達一個時辰之久了,這已經到了她忍耐的極限,所以現在她要去把那不識趣的人趕走!
「老王爺,您……」房公似是有話說。
「什麼?你說什麼?」老王爺提高聲調問道。「哦,找王爺啊,找阿陽去吧,我早不是王爺嘍,我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了。」
房公心如明鏡,想說的話在嘴里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感慨道︰「老了也好啊。」
「哎,年輕了好,老了也好,就你不好。」老王爺這句話倒是听進去了。
房公搖搖頭,無奈一笑道︰「是啊,年輕了好,有朝氣,老了也好,想裝糊涂的時候就裝糊涂。就是我這個年紀不好,鎮日里死氣沉沉的,上朝,處理政務,下朝,回家睡一覺,然後第二日又上朝,日日如此毫無變化。」
「那你想有什麼變化啊?」老王爺本是耷拉著的眼皮半撩起,睨著房公。
「不想有什麼變化,我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房公呷一口茶,笑道。
「嗯。下棋。」老王爺又把眼皮耷拉下去,又拉著房公和他下棋。
奉珠走出天香小築,迎面便踫上身著蟒袍金冠的李姬陽。
「那人走了?我還說要去攆他呢。」奉珠道。
李姬陽一笑,道︰「也不過是這次被他從外頭追到府里來,給魏王幾分面子,若是往常,讓寶慶打發了就是,何須我親自出面應付。好了,我還有事要和岳丈大人商量,眼瞅著就到午時了,你去準備些飯食送過來。」他握了握奉珠的手叮囑道。
「我有分寸,不打擾你們說話,一會兒我讓錦畫送了飯菜過來,我就不過來了,我去阿娘那里看看去。」奉珠搖搖團扇笑看了他一眼道。
在她身後,兩只獅子犬搖著尾巴,一副討巧賣乖的模樣。
「去吧。」
奉珠望著他轉身進了天香小築這才慢慢往梁國公府去。
盧氏的院子里,蒲桃架下,盧氏正教著大肚子的元娘晚上睡覺時,如何躺會好受一些。
「你側著身子躺著,肚子下面墊上一塊細軟,這樣你稍稍能睡得安穩些。」
「阿娘,你們這是干什麼呢?」奉珠問了春花才知道,盧氏和元娘在此處悠閑著。
盧氏看見奉珠身後跟著的兩只毛茸茸的獅子犬便忙道︰「你過來,你那兩只小狗就別弄過來了,元娘可接近不得那兩只小東西。」
「為什麼,雪球和小獅子都很乖啊,不會抓傷元娘的。」奉珠道。
「你哪兒那麼多為什麼,听我的就對了。」盧氏道。
奉珠吐吐舌,只好讓綠琴把那兩只弄走。
「元娘,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啊。」奉珠在元娘身邊跽坐下,輕輕的模著她的肚子道。
「哈哈,你這一張臉也越來越圓了啊。」奉珠又捏捏元娘肥肥的臉蛋,笑嘻嘻道。
「那有什麼,等我把肚子里這小冤家生出來,我自然就變回以前的模樣了。」元娘不以為然道。
奉珠瞧著她,只覺得她輕輕撫著自己肚子的模樣,真是一臉的滿足啊,滿足的讓人嫉妒呢。
「你現在真像個母親了。」奉珠笑盈盈的看著她道。
元娘嘆息一聲,瞧著自己的肚子,悠悠道︰「是一種感覺吧。」
「什麼樣的感覺?」奉珠有些好奇。
「做一個母親的感覺。」盧氏一便繡花一邊和她們道。
「嗯,是的,那是做一個母親的感覺。」元娘贊同的點點頭。
「到底是什麼感覺,快和我說說。」奉珠催著元娘道。
盧氏正在一塊軟軟的絹上繡著一個白女敕女敕的胖女圭女圭抱著花球的圖案,听著她們說話也不插嘴。
「血脈相連。」元娘輕輕道。「有了他你就不會覺得孤獨,他像你身體里的一部分,不可或缺。我期待著他的出生,迫切的期望和他見面。每天晚上我都會想,他是什麼模樣的,是像我多一些還是像遺直多一些,他長大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會不會惹我生氣,會不會不听話,若是他誤入歧途了怎麼辦,我有各種各樣的擔心,有時候還會擔心的食不下咽。
但是所有的擔心都是希望他能平安,平安的出生,平安的長大,平安的娶妻生子。」
奉珠咯咯笑起來,指著元娘道︰「你會不會想的太遠了啊,你的孩子還沒出生呢。」
「等你有了孩子,你也會和元娘一樣的。」盧氏咬下線頭道。
「阿娘,真的嗎?我只是覺得,元娘說的話好老道啊,她好像忽然一下子就長大了,成為了一個和您一樣的人。」奉珠抱著盧氏的一條手臂道。
「做了母親就都長大了,要承擔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了。」盧氏模著奉珠的頭笑道。
「那我還是不要生孩子了,總覺得,我若是生了孩子就不好意思賴在您的懷里撒嬌了。」奉珠拱在盧氏懷里道。「女人總要生孩子的。一個女人只有生了孩子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盧氏道。
「那要是不能生孩子呢?難不成就是男人了?」奉珠促狹道。
「那就是一個有殘缺的女人了。」盧氏道。
說道這個,盧氏便可惜道︰「你說你這是什麼命,三年之內你們別想生孩子了。」
「不生就不生唄。反正九郎是不急的,我急也沒有用。那我們就守一年孝之後再要孩子,又不是不能生。」奉珠無所謂道。
「一年?老王爺特許的?」盧氏道。
「嗯。阿翁說了,開枝散葉比給一個死人守孝重要多了,讓我們只守一年就可,他等著抱重孫子呢。」奉珠豪不臉紅道。
盧氏瞧了便打趣她道︰「你這臉皮是越來越厚了啊。」
日子過的如流水似的,只覺得是一眨眼的功夫,便過了年,到了元宵佳節。
自長孫皇後死後,在內廷之中,太子沒了規勸的人,玩性大起,越發放肆。
從宮中得到的消息,說是太子鐘情于一個太常寺男音人,被聖上知道,立即將那男音人處死,卻沒想到太子是真心喜歡那個叫做冷月的奏樂男子,自他死後,太子一蹶不振。
被聖上狠是訓斥了一頓,本以為太子就此會好起來,卻不想越發胡鬧。
可太子畢竟是被聖上寄予了厚望的,也曾經被聖上喜愛過,聖上並不想過早的放棄他,于是下令讓李百藥、孔穎達等人侍講于弘教殿,並囑咐杜正倫要時時規勸太子注意言行,且讓于志寧、張玄素、張士衡等人在一旁勸諫。
愛子心切,急于將太子導入正途的聖上卻忘記了,並非所有人都如魏征,也並非太子就是他,他所指定要勸諫太子的人卻是用一種強硬的態度在執行所謂的勸諫,好似太子不听他的就是錯的一般,太子只要犯一點小錯就要被參奏,然後被聖上訓斥,反而讓太子在儲君的路上越行越遠。
聖上逐漸的偏愛魏王,讓太子感到了危機,更讓這對一母同胞的兄弟反目成仇,又或者,在皇位只有一個的情況下,兄弟早已成仇。
清風庵,這是一座偏僻的尼姑庵,坐落在慈恩寺後山的半山腰上。
這庵堂的香火一般,往來行人寥寥,香客們添的香油錢也只是堪堪足夠尼姑們的買米錢罷了,因而在此中清修的尼姑們甚是辛苦,挑水、砍柴、種菜等等事情都是自己動手。
這一日六娘正在溪水邊挑了兩擔水搖搖晃晃往庵里走,她本是一位王府的貴千金,自小也是活在富貴鄉中,身嬌體弱,哪里做過這些活計,一開始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可被這庵中的老尼姑們諷刺著,漸漸的也就都能干了。
她是趁著王府中辦喪事時偷偷跑出來的,並不想讓李姬陽找到,可長安城就這麼大,李姬陽想找她還不容易,只是見她已然剃度,又態度堅決,便讓她留在此處清修,什麼時候堅持不住了就回家去。
山中無歲月,六娘望著眼前的青山綠水,只覺得心靜、心安。
在她的一生中,也許只有這件事情做對了。
她縴弱的肩膀挑著兩擔水桶爬山路,走的歪歪扭扭,桶里的水都灑出來一半,正巧她抬腳踩在一塊濕滑的苔蘚上,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一雙大掌伸過來扶了她一下,便听他道︰「六娘。」
六娘身子一怔,听出他的聲音,便道︰「阿彌陀佛,這里並沒有六娘,貧尼法號悟道。」
帶著斗笠,身穿黑色袍子的李文嗤笑一聲,冷冷道︰「還挺像那麼回事。」
六娘不想听他說話,挑起擔子要往庵里去。
「六娘。我要去殺李穆了,要殺你的七哥,為我們的母親報仇,听到這個消息,你一定很激動對不對?」李文痴痴笑道。
六娘腳步頓了頓,念了一聲佛,並不理會李文,又挑著擔子繼續往山上爬。
「六娘,如果連我也死了,就真的只剩下你一個人了。」李文用低沉的聲音道。
「二哥,你離開長安,放過七哥也放過你自己,不好嗎?」六娘的雙臂慢慢垂了下去,她肩膀上的擔子從她身上滑落,隨著 當一聲,水桶倒地,水流了出來,水桶和擔子沿著長著青苔的石階骨碌骨碌滾了下去。
六娘坐在石階上,身子蜷縮著,雙臂抱著膝蓋,雙目無神的盯著某處,道︰「你動不了七哥的,以前動不了他,現在更沒有機會。二哥,你離開長安吧,就算是我求求你,好嗎?」
李文嗤笑一聲,「你還是這樣天真啊六娘。看來,這些日子在尼姑庵里你什麼也沒有學會啊,還是回王府吧,別在這地方受罪了。」
「二哥,其實我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希望,我總希望,我總天真的以為是可以的,可實際上真的不可以。」六娘看著李文離去的背影,淚如雨下。
她什麼都做不了,還是那樣的軟弱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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