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甯覺得自己真的是帶了一只猴兒出門,就一瞬間,初菱又不知道竄到哪兒去了。
五子棋社門口,一群文人雅客詩興大發,三張八仙桌並成一個平台,鋪上紅布,開始舞文弄墨。
「司甯,你會不會作詩?」初菱神出鬼沒,從司甯身後冒了出來。
「我是勢利的商人,沒有這雅興。」司甯收起扇子,人實在擠得不行。要不是為了帶初菱出來見識見識,他真不喜歡待在這喧嘩的大街上。
「人太多了,看不到。」初菱不停地往上跳,無奈個子太小,就是看不到。
「那帶你去游畫舫吧?」司甯拽上她的手,往湖邊的方向走去。
大蓮湖畔,水光瀲灩,人若芙蓉面。
「好大的船啊!」站在湖邊,看著水上華麗的畫舫,初菱興奮地指著湖中央。
偌大的湖中,幾艘畫舫緩緩飄移,甲板上亭台樓榭,大紅燈籠。
「我們山上只有小扁舟,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船呢!」初菱一躍上甲板上,隨即蹦蹦跳跳。她發現這麼跳,船竟然不會晃動。太有意思了!
船頭甲板上,兩名衣冠整潔的尊貴男子正在賞湖飲酒。被突如其來的初菱打擾了,略顯不滿。
「敢問姑娘,何事登上在下的畫舫?」身著深藍華服的男子站起身,表情有些僵硬。
司甯隨即運氣點水飛上畫舫,搭在初菱的扇上,充滿歉意︰「冒犯了,二位公子。我們這就走。」
「來者是客,令兄不如就讓二位客人與我們一同飲酒吧。」坐在椅子上的白衣男子露出淺淺一笑,示意司甯和初菱入坐。「在下玉溪生,敢問公子與姑娘大名?」
「在下方司甯,在西市經營兩家茶葉商行。」司甯拉著初菱入坐,落落大方。
「在下令狐楚,原來是方少主,家中老母親選擇的茶葉都是從方少主的商行里進貨的。」深藍華服男子道。
「承蒙老夫人抬愛,今日無意冒犯,他日定當送上等茶葉前往令府。」
「方少主客氣了。這位姑娘是?」令狐楚問。剛剛初菱在甲板上落地的時候聲音特別輕巧,要不是她故意跺著地板,恐怕他還不能發現。
不願意認識人的初菱緘口不語,司甯只得接話。「她是家奴,不足掛齒。」
聞言,令狐楚眯起雙眼。家奴的功夫會這麼高深?能和方少主平起平坐?「那是有幸得方少主寵愛的家奴是吧?」
「見笑,見笑。」司甯點了點頭。圓桌底下,初菱不動聲色地踹了他的小腿一腳。
整一個下午,就在這波光鱗鱗的湖上悠閑度過。手腳犯癢的初菱不止一次提出想要捉魚,無奈司甯沒有點頭答應,只得乖乖地坐在椅上品茶嘗酒。
令狐楚似乎對中西貿易很感興趣,和司甯聊個沒完沒了,倒是邀請他們入坐的玉溪生面帶微笑,不發一語。
「玉溪生素來愛好吟詩作對,剛剛我們是從五子棋社過來的。」令狐楚道。
「玉溪生公子好雅興。」司甯道。
「呵呵。只是興趣,難登大雅之堂。」玉溪生顯得特別謙虛。
「小女子也想听人家吟詩,無奈人群擁擠,只好轉移陣地。不如玉溪生吟上兩句,如何?」初菱問。
「那就是獻丑了。」玉溪生站起著,面對落日余暉,月兌口而出︰「酒薄吹還醒,樓危望已窮。江皋當落日,帆席見歸風。」
安史之亂後,民不聊生,只有長安城還能勉強保持繁華。玉溪生想來也是憂國憂民之人,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對國家對百姓的牽掛與感慨。
「姑娘不像是本地人啊。」玉溪生終于開口。
「小女子家住新豐江一帶。」
「我曾有一友人也來自那里,听聞沿途山峰綿亙,郁郁蔥蔥、流水潺潺,小溪爭鳴,藍天、白雲、青峰、碧水、翠竹相映成趣。」談到風景,玉溪生兩眼放彩。
「新豐江一帶風景甚好,是居住的好地方。」令狐楚接話,「听說那里還有一個雲髻山,秋天一到,滿山紅葉,好不迷人,是吧?」
「正是,看來二位公子見多識廣。每當秋天落葉,二師兄們也會學著山下的文人吟上兩首,我還記得二師兄曾用這樣的詩句描寫我們雲髻山,‘煙帶龍潭白,霞分鳥道紅。殷勤報秋意,只是有丹楓’。」初菱露出淡淡一笑,梨渦淺現。想起二師兄,不免略帶感傷。
「好詩好詩,回去我一定把這兩句詩記下來,題名‘訪秋’吧。如果以後有機會,初菱姑娘幫我引見你的二師兄,交個朋友。」玉溪生道。
「我听友人說你們那兒的姑娘都是嬌小玲瓏,靈氣逼人,今日見姑娘一笑,果真如此。」令狐楚道。
「長安城是美人之都,小女子的容顏還算不上是大家風範。」
「哈哈哈,小家碧玉太小氣,大家風範不夠羞澀,唯有山間流水生長的女子才是大自然的寵愛。」令狐楚不愧是閱人無數。
「多謝二位公子贊賞,天色已晚,就此告辭吧。」
一旁的司甯迅速站起身,牽起初菱的玉手往岸邊飛去。剛剛在與玉溪生談家鄉的時候,鄰坐的司甯竟然用力地捏緊她的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卻也能明顯地感覺他的怒氣。
「為什麼跟那玉溪生眉來眼去?」走在大街前,一前一後。司甯停下腳步,害得走在後頭的初菱差點一股腦兒地撞上他寬闊的背。
「什麼眉來眼去的,他看我,我就看他啊!」
「女孩子家,不害臊。」
初菱瞪大眼,壓下一股怒氣,冷哼一聲,繞過司甯的身體向前走。
「怎麼,被我說中了?」司甯將她的身體撈回身邊,不能壓制住心中那股醋意。
「男女授受不親。放開我。」
「山里的野孩子會知道什麼叫男女授受不親嗎?」。
「山下的男人都小心眼兒。」不想讓老百姓看笑話,初菱運氣一躍,竄向屋頂,消失在眾人視線里。
從後院翻牆進入廂房,司甯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推倒在門板上,一把吻住。
「唔!」男女授受不親,他都親了她幾次了?初菱感覺火氣迅速上升。
「哎哎哎,你們倆個……」方夫人的聲音出現,初菱以為踫到救星,沒想到方夫人接下去的話差點讓她崩潰,「給下人看見了成何體統,怎麼不關上門?」語畢,笑盈盈地轉身離去。
司甯得到娘親的支持,心中大喜,一把抱起初菱走進房中,隨後一腳踹上廂房木門,下人們沒有好戲看了。本以為初菱姑娘就得讓方少主生吞活剝了,沒想到頃刻間「砰」的一聲,木門被里面的踹開,一男一女拳腳相向,往後花園的方向飛去。
下人們一見又有好戲看,馬上停下手頭上的工作。目不轉楮地看著半空中的一男一女。
長廊里,方夫人身後跟著一名妙齡女子,我見猶憐的模樣讓人見了好不心疼,雖是粗衣布衫,卻掩不住天生麗質,尤其是走路的時候一副蓮花飄移,風中微顫的樣子,讓下人們都看呆了。
正在屋頂上打得如火如荼的兩人翻身落地的時候,掌風差點傷及無辜。
「我兒司甯,過來。」方夫人帶著少女在石椅上坐下,招呼著司甯。
收掌,平息。司甯走到石桌邊。
初菱也停下來,看著眼前這名臉色略微蒼白的女孩,氣質非凡啊,身上沒有京城女子的俗艷,就像一朵白色百合花,高貴中帶點清新。
「看看你還認不認得她?」方夫人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加深。
「這是織夢表妹,姑姑怎麼沒有一同過來?三年前她老人家說喜歡上玉露羹,我還吩咐廚房的劉師父專門去學了呢。」
「娘親她去世了,司甯表哥。」織夢低下頭,掩飾不住臉上的感傷。
「織夢家鄉出現癩疾,很多人都深陷不幸,連你愛月姑姑也不能逃過。好在當地父母官心存仁厚,了解到織夢還有我們,就讓鏢局送鏢的時候,順便帶上織夢來投靠方府。」
「這場癩疾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時間讓人做心理準備。織夢恐怕會給方府添麻煩了。」說到這里,織夢露出一臉不好意思。
「這話就不對了,怎麼說你也是司甯指月復為婚的妻子,只是未過門而已。」方夫人道。
站在一旁的初菱身體一僵。突然意識到這些日子她似乎和司甯走得太近了,近到忘記自己的身份。她心里沒有疼痛的感覺,只是有些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冷。
「織夢表妹,對于愛月姑姑,我真是深表哀悼。你以後就好好地留在方府吧,我和娘親絕不會虧待你的。」
「謝謝表哥,謝謝姨娘。」織夢起身,眼淚決堤,咕咚一聲跪到在地板上。
「幾日奔波,想必織夢也累了。綠蘿,將織夢姑娘帶去東廂,備好熱水,今晚給她洗塵。」方夫人吩咐。
「是,方夫人。」綠蘿彎腰,打出東廂方向的手勢,對著織夢恭敬地說︰「織夢姑娘,往這邊請。」
「紅葦,吩咐廚房備好酒菜,叫劉師父做幾道湘西口味的。還有,去裁縫那里取幾套綾羅綢緞的女衣,送去東廂。」方夫人想得就是周到,務必讓織夢賓至如歸。
「奴婢遵命。」
初菱慢慢往後退,似乎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必要。她不痛,就是冷。
坐在樹枝上,指月復撫模著被司甯侵犯數次的香唇,似乎上面還殘留著司甯舌尖的茶香。城里人的觀念,她不太理解。難道對于城里人來說,親吻僅僅是代表著……只是兒戲嗎?
她想起娘親曾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哭濕枕頭,那時她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漸漸地,她從旁邊的人了解到,當年娘親懷了她才跑回山上,理由只有一個,「一入豪門深似海」,這是他們說的,但是從來沒有給她解釋,什麼是豪門,到底有多深?比雄虎猛獅還可怕嗎?
從小到大,娘親都沒有指導她半點兒女私情,似乎有意無意地想讓她斷絕紅塵。此次下山,也是因為深受娘親寵愛的二師兄再三擔保會把自己好好地帶在身邊,絕不讓自己離開半步,娘親才滿臉擔憂地送她下山。
「在想什麼?」溫暖的大掌搭上她的細肩。
回頭望了司甯一眼,失去了搭話的興致。什麼時候司甯飛上樹枝坐在她身邊了,她都不知道。
「晚膳的時候,綠蘿說沒有找到你,是不是偷跑出去玩了?」見她不說話,司甯一頭霧水。也許她是想家了吧?
「沒有。就坐這里。」
「在想什麼?」他又問。
「沒什麼。」她想,是時候離開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形容的就是她現在的處境吧!?她真的動了情嗎?
「晚膳的時候,想讓你見下織夢表妹的。」
「下午已經見了不是嗎?」。
「我想讓你們倆個好好認識一下,畢竟以後相處的日子還很長。」
「你都知道我不喜歡交朋友的。」初菱皺眉,毫不客氣地回絕了。
「你不喜歡她嗎?」。
「我為什麼要喜歡她?」這個司甯真的很欠扁,她有種想把他擰成一團,再攤開撕成碎片的沖動。
「雖然自古有個先來後到,不過你年紀比織夢稍長,讓你喚她姐姐是有點不好。」
「什麼喚她姐姐?」初菱轉過上身,一臉不解。
「織夢是正室,你是側室,你自然要喚她姐姐。」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什麼正室側室?」她可沒听說過。
「織夢從小與我指月復為婚,過了門就是正室。可是我喜歡你,即便娶了你,你也只是側室。」
聞言,初菱氣得腸子打結。「我們倆個的關系有深入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嗎?」。
「你一介清白女子,我總要對你負責任。」
「什麼負責任?我們又沒有做過什麼!」
「我都吻了你……」
「閉上你的嘴!」一股怒火在初菱心月復間竄來竄去,「司甯你可要听好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沒有任何可能,明白了嗎?」。
司甯扯著她的手臂,「不明白。我們兩情相悅的,不是嗎?」。
「放開我的手。」
「不放,把話說清楚。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丟下織夢不管的。」
「方少主,我突然覺得你好笑!這一切都是你一廂情願,你知道嗎?」。
「什麼一廂情願?」他不是在裝傻。自古男人三妻四妾,而且初菱對他的情意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初菱鬼靈精怪,功夫又好,只怕她日後會欺負織夢,不服織夢當家作主。
「我不喜歡你,也沒有想過嫁給你。」她激動得嘶吼出聲。
「你在說謊。」司甯打開扇子,這個初菱要是不先教好,恐怕以後會鬧得方府雞犬不寧。
「我管你信不信。」
「你不想救徐立秋和譚爾明了?」突然冒出一句話,立馬留住初菱的腳步。
「輪不到你操心。如果你有心幫忙,早就幫了。」
「我確實是幫了。」司甯扳過她的頭,一手挑起她的下巴,慢慢逼近,鼻息交纏,「不過,我為你開罪了人,你難道不應該表示表示?」
「你要銀兩?」初菱希望司甯想要的不會是自己心里想的那樣。
「你倒是聰明,我都說過我是一個勢利的商人。」
「你救他們出來了?」
「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救出來,不過我看過他們倆個了,一息尚存。」
「你要多少銀兩?」天狙門自從金盆洗手以後,已經好些年清貧度日了。以往的天狙門,可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後來歸順朝廷,可是又因為新門主不願意與朝廷結好,就開始淪落了。
「六十四萬兩。」
二師兄和爾明的性命絕對不能以金錢來衡量,可是她沒有錢,從來不知道錢為何物。看來真的得聯系門主,商量此事了。
「又或者,如果你以後成為我的妻,我可以無償為你奉獻。」輕輕在初菱唇上印下一吻,想要深入,卻讓初菱別開了頭。
氣得渾身發抖的初菱,在心中幾次叫自己忍下來。放輕松,放輕松,呼氣!吸氣!
「怎麼了?」感覺到她微顫的身子,司甯關心地詢問。
「我受不了啦!」一怒之下,初菱飛出後院。不知不覺來到蓮花湖畔,心中怒火無處可泄的她,將無數掌風劈向水面,頓時波瀾四起。一番折騰,看著浮起水面的魚兒,她無力地跌坐在湖中畫舫。她竟然牽怒無辜!殘害了這麼多生靈。
一頭扎進水中,突然好懷念夜間在雲髻山上的泉水中戲水。冰涼的湖水,有沒有感受到她流出的苦澀淚水?難道真是她涉世未深?
滿腔怒火逐漸被大湖的懷抱所平息,她從水里冒了出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當務之急,是想個辦法把二師兄和爾明救出來。既然司甯想做小人,她也不必跟他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