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敘談
夕陽落盡，唯有地平線的一抹橙紅。鳥兒撲扇著翅膀返回山林，將寂寞的身影留在半空之中，清風吹過，又卷起細碎的影子，散落八方。
窗外依舊有柔和的光亮，屋內卻一片暗沉，並未掌燈。阮彤整理好黑衣勁裝，系緊同色腰帶，利落地站在銅鏡前，打量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少女身材勻稱，裹在一襲黑衣里更顯骨骼瘦弱，體態修長。烏黑的發絲高高豎起，用一條兩指寬的黑色帛帶系在腦後，露出光潔細膩的額頭。
尖尖的下頜線條延伸進兩鬢的濃黑發絲之中，大半張臉均被一張薄薄的木制面具遮掩，唯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眼眸閃動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幽澤。
她緩緩地伸出手，想要將那枚遮擋的面具摘下，看一看自己此時的模樣，卻意外地听到門外響起腳步聲，立即停下了動作，向來人看去。
黑衣衛站在門邊略微頷首，面具下的聲音有些沉悶，
「師父讓你過去。」
阮彤點了點頭，離比試不到一個時辰了，不知道玄月為何這個時候找自己。她將隨身物品收拾好之後，直接來到玄月的住所。這麼多年，她來這個房間的次數極少，多數時候都是來取些兵器譜之類的東西。
推門而入，房中比外面暖不了幾分，唯一的暖爐炭火將熄，緩緩地飄著最後一絲溫度。
玄月一身黑色長袍，獨自坐在圓桌後，面前一杯清茶想是剛剛沖泡的，熱氣在這個清冷的房間中向上飄蕩，最後被寒冷沖散。
「師父，您找我？」
玄月示意她坐下，隨手翻過一個茶碗，親手為她斟了杯熱茶，態度倒是比平時溫和幾分，
「你是這批暗衛中最拔尖兒的，也許過了今晚便會離開暗影門，去更廣闊的天地闖蕩。你我師徒一場，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面，我以茶代酒，送送你吧。」
玄月極少說這麼多話，也從未如此感性，幾句話下來，說得阮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自從玲瓏的死開始，她對玄月一直耿耿于懷，心里總是結了個疙瘩，對他也不冷不淡，只是維持表面上的尊敬。而玄月性子清冷，向來不喜說笑，對誰也沒什麼親切可言，因而與她的關系也依舊如往。
就這樣過了這麼多年，兩人只有在探討武功時才會多說兩句，平日里也極少說話。以他的為人，此時這一番言辭，也該是發自肺腑。
阮彤略微垂眸，看著茶水中上下浮動的葉片，一顆心也隨之起起落落，難以平靜。默了半晌，卻听玄月又開口說道，
「當年夏蓮之事，我一直想與你道歉。」
阮彤忽然一愣，詫異地向他看去，隱約地猜到了些什麼。
玄月端起茶盅，淺淺地喝了一小口，神色間依舊淡漠，只是那常年冰冷的眼眸略微化開些許，
「當時我並未查看詳情便去責怪你，是我的不是。後來看到她掉落的水潭附近長了許多青苔，也有滑落的痕跡，想必她是失足落水的吧。」
阮彤緩緩地吸了口氣，當年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清晰可見。
那時她對夏蓮的確起了殺心，趁著他人不注意時將她誘到玲瓏出事時的潭邊，兩人很快便起了爭執。她當時帶著一柄短刀，想著一刀將她結果了。
不料夏蓮像是沒想過她會如此，一時慌亂想要逃跑，兩人拉拉扯扯間，夏蓮腳踩在青苔上，失足落水。
她當時看著夏蓮在水中掙扎，幾次三番向自己喊著救命，可她依舊無動于衷。她記得夏蓮說過畏寒，不能踫觸冷水，而那時氣溫已經開始下降，潭水冰冷，想來泡在里面一定不太好過。
另外，夏蓮看起來並不會水，只折騰了一陣便沒了力氣，最終慢慢地停止了掙扎。
她一直記得潭水中那個掙扎的面孔，那麼悲哀而又絕望，然絕望下面又是不甘與憎恨。夏蓮起初還會哀求她救命，可到後來卻是聲嘶力竭地叫罵，甚至是陰毒的詛咒。
從那以後她一直做著噩夢，夢見夏蓮變成鬼來找她，掐住她的脖子說為什麼見死不救。而她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一命償一命，這麼死算是便宜你了……
所以她一直認為，不過是死法不同罷了，夏蓮終歸是死在自己手中的。
阮彤捧起面前茶碗，靜靜地回想起往事，兀自一笑，
「師父並沒說錯，她就是死在我手中的。」
玄月目光幽深地望著她，最終緩緩嘆了口氣，搖頭道，
「我知你不是生性涼薄之人，這些年每次出任務，如不是上頭特別吩咐，你從未殺過一個人。」
「那是我討厭血，黏黏的味道也不好。」阮彤小聲反駁了一句，卻引來對方更無奈地嘆息。
「從這暗影門出去之後，你須時刻謹慎，不該心軟的地方萬不可心軟，這是你的軟肋。」
阮彤心中一沉，軟肋？她從未想過玄月會把自己看得如此透徹，就像她沒想過自己每次出任務的事他會知道得如此詳細一樣，實在有些出乎意外。
「嗯，我記下了。」
「還有……」似乎是覺得過了今晚，兩人今後便很難遇到，玄月難得地多說了幾句，
「萬萬不可輕信他人，即便是你效忠的主子。」
阮彤詫異地看向面前這清冷男人，對他這句話十分不解，
「暗影門的人不是要對主子盡忠麼？」
「是要盡忠，但不可完全信任，一旦你完完全全輕信了一個人，便會丟了自己的心。」玄月說完這幾句話，唇角抿起，眼中是不可忽視的堅定。
這些話一直盤旋在阮彤的腦海中，即便是多年之後也依舊繚繞不散。她多希望當時能將這些話真真正正地放在心里，而不是敷衍了事，想必也不會落得個失心的下場。
心若丟了，人便成了行尸走肉，而唯一能解月兌的，便是將記憶塵封。
阮彤靜靜地看了半晌茶水，最終一口氣喝下。茶雖然變涼了，可落入心里卻像是重新沸騰了一般，灼灼地煮著她的四肢百骸，以及每一寸肌膚。
完全信任……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能完全信任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