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三十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上

作者 ︰ 傅含紫Yuki

在顛簸的馬車上昏昏醒醒,不知道過了多少日。這期間有人給她喂水、灌湯、換藥,動作十分粗暴,似乎十分不情願做這些,卻又不得不如此。

渾渾噩噩不知天時。終于有一天,她感到自己似乎被人架起,抬進了什麼地方,然後她終于可以躺在平實的床上,而不再是顛簸的馬車里了。然而她只感到疲憊,疲憊得完全睜不開眼,也沒有力氣去看那些抬她的是些什麼人,又是將她抬去了何處。

依稀間,似乎有人給她換藥。這個人的動作很輕柔,身上有著淡淡的香氣,似乎是個女子。

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好久,有一天,她終于能夠睜開眼,視線卻有些朦朧。

這環境似乎依稀熟悉,然而她卻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模糊的視線里,她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正背向這她,坐在茶桌前,品著一杯茶。

她依稀看到那個人有著一頭如雪般的白發,便不自禁地問道︰「前輩,是您救了我嗎?」。

那個人听見她的聲音,背脊竟然微微一震。

良久良久,當沐元青都要再度昏昏睡去時,那個男子終于緩緩回過頭來。

對面之人一頭如雪的白色長發下,是一張年輕俊逸的面龐,眉眼清麗,膚色如玉,嘴唇卻是紫紅色的,這為他俊美的容貌隱隱添上幾分妖異。

沐元青微微顰緊了秀眉。那雙眼楮……那樣清湛、那樣明亮,仿如兩泓毫無雜質的清泉……

「小沅?」驀地,她月兌口喚出這個久違的名字。

男子點了點頭,緩緩向她走來,在她床榻邊坐下。

她四顧著這房間,驀然想起,這是她曾在灕楚國皇宮里住過的玉芙殿

她不自禁地顫抖著抬起手,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只覺得他肌膚冷如寒玉,男子白發蕭然,曾經充滿朝氣的、率性的臉上寫滿了本不應屬于他落寞與愁寂。

這個少年時代曾無比熟悉的男子,此刻卻是這樣令她陌生。

「小沅」她觸模著他的長發,顫聲道,「你的頭發、還有你的嘴唇,怎麼會變成這樣……還有你的膚色,怎麼會變得這麼白」

楚青沅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看著她,手指輕輕撫過她傷口尚未痊愈的臉,淡然地說︰「你沒事就好。」

沐元青凝視著他,眸中卻有淚珠成串滑落。

總是這樣……每次都是他……每一次每一次,在她臨危之時、重傷之時、瀕死之時,將她從絕境中救出的人,總是他。

這個人清泉般的雙眸里,蘊滿了她整個青春時代的記憶。

十八歲之前的時光里,她不是跟隨蕭師叔在江湖上奔波,便是在天山枯寂地修煉。

他是她下山後遇到的第一個男子……不,那時的他,還是一個少年,一個不懂武功毫無歷練心思單純滿腦子古怪想法的呆頭書生。她和他一起躲避北燕國軍人的追襲,她和他一起住進汶夏國的虞陽宮,她和他一起在君山被丁香「綁架」到碧落宮,她和他一起經歷了灕楚國二十年來最大的一場動亂……

他是她的摯友,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青春。

然而,不過兩年的歲月,卻已磨去了他年少時身上那份天真無憂、那份書卷之氣。

但,從未更改過的,是他泉水般清明的眸子、是他目中的良善與包容。

兩年未見,二人之間似乎多了幾分看不見的生疏。楚青沅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無措地坐了片刻,終于淡淡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小沅……」沐元青卻驀然拉住了他的衣袖,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誠摯而柔和,「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楚青沅背脊隱約地一顫,靜默片刻,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小沅,你學了武功?」仿佛想找點什麼話頭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一般,沐元青輕聲問。

楚青沅搖了搖頭,卻不看她,目光只是注視著錦被上的鸞鳳圖紋︰「是我生了一場大病,李太師給我渡了三十年的內力,保住了我的性命。」

沐元青心頭一顫。

燭光沉浮,映照著這個男子蒼白病態的面容,沐元青恍惚知道他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又恍惚全不知情。她只是覺得有種徹心徹肺的疼痛盈滿了她的心……那種痛意,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只是久久地望著他,淚珠不斷滑落。

楚青沅似乎在掙扎著,不敢抬頭看這個女子,仿佛害怕一旦觸上她的目光,自己又會再度情不自已……

可是,他終于還是抬起了臉,引袖拭去沐元青的淚水,然而那淚水卻仿佛永無止境……潤濕了他的衣袖,漫過錦被,漫過他的心。

他忽然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烈的浪潮,刻意淡漠的聲音終于再也無法偽飾平靜,他的眼中亦泛起了淚意,聲音微顫道︰「阿青,這段日子,你就留在我這里好好養傷吧。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想見我了,隨時跟宮女說,只要不是早朝,我都會第一時間趕來……如果你願意,我會過來陪你用膳,就像……就像當年在驪豐運河的船上……」他忽然再也說不下去,側過頭,似在掩飾眼中泛濫的淚水。

沐元青喉中頓時仿佛咽下了黃連般苦澀難當,她輕輕牽著楚青沅的手,喃喃問︰「小沅,可不可以告訴我實話?你究竟是答應了北燕國什麼條件,他們才會派使者趕去西昌國救我?」

楚青沅抿了抿唇,聲音清淡地說︰「只是應允了他們一些財物而已。」

一些財物而已……這听去如此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沐元青卻知道絕不會這樣簡單。

北燕雖是灕楚國的盟友,但也只是各取所需、各圖所利而已。沒有利益的買賣,北燕國絕不會做。

沐元青強自忍住淚意,盡量平靜地說︰「小沅,我餓了。」

楚青沅听了,立刻喚來外殿侍候的宮女,命御膳房傳晚膳。

須臾後,晚膳上來,都是清一色的素食和稀粥。

楚青沅將托盤端到床上,將沐元青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臂膀繞過她的臉,將稀粥一勺一勺吹涼了,緩緩喂給她。

沐元青和著淚一口口咽下。此情此景,讓她再度想起當年在驪豐大運河上,她也是身受重傷,那時還是個稚氣未退的少年的他,也是這樣攬她入懷,將湯藥和米粥一勺一勺吹涼了喂給她……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楚青沅一直陪她坐到深夜。兩人仿佛都不知道能再說些什麼,卻又舍不得離對方而去,便一直這樣沉默地對坐著,直至深宵,一位打扮華貴雍容的宮裝女子入內說要給沐元青換藥了,楚青沅仿佛終于有了理由一般,霍然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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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青注視著這個面容清麗的女子。她看去二十多歲,並不算很美,但是眉目清婉柔麗,眼角眉梢都透著種和善的笑意,令人不自覺地卸下防備。

沐元青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縷淡靜的微笑︰「這些日子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

「嗯。」那女子點了點頭,隨口問,「沐姑娘你一直昏迷著,怎麼知道是我?」

沐元青微笑答道︰「我是聞到你身上……木蘭花的香氣。」

那女子沉默了一刻,繼而凝視著她,眼底浮出一縷況味復雜的笑意︰「沐姑娘好敏銳的心。」

沐元青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問了出來︰「你是……他的妃子?」

那女子微微點了點頭,「我本是陛下的乳母所生的丫鬟,八歲便入宮服侍陛下……那個時候,陛下才剛剛出生。我看著他長大,他一直未將我當丫鬟使喚,而是當成姐姐一般尊敬。陛下他十五歲的時候……納了我,他說要向太後為我求一個名分,但太後起初覺得我身份低微,一直未允。不久後,我有了身孕,太後終于賜給我‘柔妃’的封號。可是……孩子還未出生,便沒了……」

柔妃臉上有淺淡的憂傷,極淡極淡,仿佛當年那徹骨徹心的喪子之痛已隨著時光而磨淡。然而,沐元青仍能感覺到她那極力淡然的笑容下潛涌的刻骨悲哀,仿佛那是她一生的噩夢。

柔妃淡淡續道︰「孩子才四個月的時候,我跌入了荷塘中,陛下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沒了,而我……從此再也無法生育。」

沐元青心中一驚︰一個養尊處優的妃子,怎會無緣無故墜入荷塘?莫非這又是一場宮斗引發的悲劇?

果然,就听柔妃徐徐續道︰「太後雖不喜歡我,但那畢竟是她的第一個皇孫,她知道後震怒不已,當即徹查了整座禁宮……當年那場案子被牽涉的宮人多達六百余人」柔妃嘆息著搖了搖頭,眉間掠過一絲不忍,「太後向來鐵腕御下,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那場血案之後,當年的宮人,除了太後身邊幾個親信外,幾乎全部遭到清洗,甚至連我娘的親妹妹也未能幸免……那場血案在十五歲的陛下良善仁愛的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痕。從此,他再也不信任任何宮人,也再未冊立過任何妃嬪。」

沐元青心中一陣哀嘆。楚青沅……原來,即使是她初認識他的少年時代,那張單純而率性的臉龐下,竟也埋藏了這樣多不堪回首的過往……

柔妃望著沐元青,目中掠過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柔,「沐姑娘,我看得出,那孩子很喜歡你。他是真心待你的。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他待一個姑娘如此認真付出過。他雖與慕容九公主有婚約,但九公主一直借病推托……我看這門婚事,八成是沒戲了。沐姑娘,如果你肯接受陛下的情意,他一定會全心全意愛你、呵護你,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傷害和委屈。」

沐元青神色驀地一黯︰她確是對楚青沅尚有余情,但……她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有深刻到讓她甘願放棄她這麼多年戎馬疆場所爭取來的一切嗎?

蜀國有謝卿塵和丁香兄弟二人……她知道感情無法以加法相疊,但是,幫助蜀國抵御外敵、令蜀國變得強大,已成為深植在她血骨里的心念。她不能背棄那些信奉她終會回去守護自己的蜀國百姓對她的信任。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柔妃緩聲又道︰「盡管沐姑娘你並非尋常女子,你有你的理想、你的抱負,但是,永遠在馬背上生活,畢竟不是一個女子的歸宿。而一個女子最好的歸宿,莫過于有一份穩定的婚姻、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個懂得疼惜自己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將你視作實現他霸業的工具的男人。」

這個看似柔順的女子最後這句話竟是如此尖銳,微微刺痛了沐元青的心。她垂下雙眸,目光微微顫動。其實一直以來,在她心底最隱秘的地方,不是沒有動起這樣的猜想,她只是不敢這樣去想,生怕一去想起,就會動搖了自己深植入骨的信念。

可是此刻,楚青沅這個妃子的話,血淋淋地剝開了那些偽飾,令她無法規避真相。

柔妃也不再繼續說那個男子的不是,轉而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似在給予她安慰。旋又輕嘆著道︰「其實,陛下對你是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是,也許你不知道,陛下之所以會變成今天這樣子,實是因為……」

「柔姐姐。」她的話還未說完,楚青沅已拂簾而入,不著痕跡地打斷了她,「你為阿青換好藥了嗎?」。

柔妃不得已收住話頭,微微欠身,垂眸答道︰「已換好了,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楚青沅淡淡地道︰「今日遞上的折子有些多,朕恐怕得通宵批閱,現下餓得緊,有些想念柔姐姐親手為朕做的點心了。」

柔妃不動聲色地溫柔笑道︰「那麼臣妾這就去為陛下準備。」

楚青沅點了點頭,剛轉身要走,忽又回過頭,深深看了沐元青一眼,猶豫了一下,終于只淡淡地說︰「你好好休息。」

沐元青凝視著他的眼楮,緩緩點了點頭。

楚青沅便不再說什麼,轉身而去。

二人走後,沐元青獨自一人坐在床上,腦中思緒紛騰。

柔妃剛剛是想跟自己說什麼?楚青沅讓她去為自己準備點心明顯是個借口。這種事,叫個宮人來傳話就行了,何必他自己親自跑一趟?

柔妃隨楚青沅一路來到御書房,楚青沅在書案後的長椅上坐下,神色淡淡,沉默無語。

柔妃服侍他多年,知道他在想什麼,輕嘆一聲,道︰「陛下,你為她做盡了一切,她若是知道當年是你為她身試萬毒,冒著性命危險救回了她,她必定會對你萬分感激……」、

楚青沅搖了搖頭,輕聲苦笑,「我不想她是為了愧疚而選擇我。我要的是她的感情,而不是她的感激與同情。」

柔妃憐惜地看著這個她自幼抱大的孩子,嘆道︰「陛下這又是何苦?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個令你付出一切的女子投入他人的懷抱嗎?」。

楚青沅眼中滑過一絲輕嘆,「如果,那是她的選擇,我唯有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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