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三十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下

作者 ︰ 傅含紫Yuki

這些日子,沐元青便沉下心來,在這座楚國的深宮里潛心養傷。

楚青沅幾乎每日傍晚都會來看她,陪她一起吃素。二人之間的交談還是很少。仿佛隔了這麼多年、發生了這麼多事後,彼此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從前如此熟悉的人,竟變得陌生起來。二人間的氣氛總是沉悶地尷尬著。

等沐元青終于能夠下床了,偶爾也會走出玉芙殿,在宮里隨意地走走看看。

孟夏之夜,新月如鉤,夜色曈。沐元青踏著幽淡的月色,在皇宮里隨意地散步,不知不覺,看見前方有一片荷塘,便走了過去。

然而,還未走到那片荷塘邊上,她的目光忽地一凝。

就見荷塘中心的八角亭的重檐上,掛滿了一圈圈潔白的小小花燈。這些花燈形態各異,淡黃色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亭子,那個輕袍緩帶、白發蕭然的男子正靜靜坐在亭子里,斟酒自飲。

沐元青心中一顫,怔了一刻,還是緩緩走了過去。

「阿青……」知道是她,背向著她的男子聲音清淡地開口道,「你來了。」

沐元青點了點頭,盡管他看不見。她幽幽地問,「你為何在這里點上這麼多花燈?」

楚青沅聞言回過頭,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嘴角浮出一個況味難解的笑意,「你忘了嗎?今日是七夕啊。」

沐元青心頭巨震。三年前的七夕,他曾邀她一起出去看花燈,而她卻選擇了與謝卿塵同去。而這兩年的七夕,她整日整夜都在忙著處理軍務,讓她都快要忘記這個節日了。

然而,他還記得……他在這亭子里獨自點了這麼多花燈,卻沒有想到她會來。他,這些年的七夕佳節,都是一個人如此度過的嗎?

她緩步向前走去,楚青沅這時解下一盞燈籠,遞了給她,「阿青,送給你。」

沐元青緩緩接過,手卻隱隱有些顫抖。

驀然間,皎淡的月光下,楚青沅冰涼的手忽然輕觸上她的臉。

就听他柔聲說︰「阿青,你真美。從我第一眼見你時起,我就這麼覺得。」

沐元青搖了搖頭,低下頭去,「不,我算不得大美人,這世上比我美的女子有很多。」

「不,」楚青沅輕輕笑道,「她們只是漂亮,而不是美麗。漂亮只是一個艷麗的皮囊,而美麗,是發自內心的。」他頓了頓,忽地感嘆道,「這一生,我遇見過最美的女人,只有你,和我母後。母後的美是發自于她高貴的氣質和靈敏的智慧。而你的美,是因為你心中的俠骨柔腸。」

他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摩挲,就在沐元青心緒紛亂之際,他忽地俯,在她頰邊輕輕吻了一下。

沐元青全身一震,抬起頭來,卻見面前的男子只是淡靜地笑著,柔聲說︰「阿青,坐下陪我喝點酒吧。」

沐元青點了點頭,緩緩在他身旁坐下。

楚青沅為沐元青滿上一杯杯酒水,沐元青一杯杯飲盡,她每飲一杯,楚青沅亦是飲滿一杯。

幾倍下肚,沐元青心緒更加紊亂,隱隱有股激流在內心深處奔涌,卻是無論如何也無處宣泄。她只是覺得壓抑,覺得心悸。

便在這時,她對面的楚青沅忽然輕哼一聲,捂住了下月復。他眉心緊緊蹙起,仿佛在忍受著某種極為劇烈的疼痛。

沐元青驀然一驚,將他扶住,顫聲道︰「小沅,你怎麼了?」

楚青沅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虛弱地微笑以應,「沒什麼,就是……肝疼……老毛病了。」

沐元青惱道︰「肝疼你還敢喝酒你不要命了」

楚青沅強忍著痛,笑道︰「今夜是七夕嘛……」

沐元青不由分說地將他背起,便朝他居住的承光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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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太醫一邊為楚青沅號著脈,一邊憂心忡忡苦口婆心地勸道︰「陛下啊,您五髒六腑都在那時候損毀到了極限,如果再不忌口,當心……」

「朕知道了。」楚青沅此刻已疼得冷汗涔涔,嘴唇青紫,身子緊緊蜷曲著,嘴里卻仍是無謂地說道︰「徐太醫,幫朕開好方子,就先出去吧。朕想靜靜躺一會兒,讓宮人們也下去吧。」

老太醫見他又是這副態度,不禁又是無奈又是痛心地搖了搖頭,欠了欠身,便轉身而出。宮人們也一一欠身退下。

寬曠的大殿里,一時只剩下楚青沅與沐元青二人。

沐元青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復雜難解,既是怨責、又是不忍、疼惜。

不久後,藥煎好了,沐元青接過托盤,便要給楚青沅喂藥。楚青沅搖頭道︰「你的傷還未完全康復,還是我自己來吧。」

沐元青卻執拗地搖了搖頭,將他扶起,一口一口將藥吹涼了,喂給他。

喂完藥後,她又拿過巾帕給他擦了擦嘴。楚青沅卻忽然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阿青,上來陪我躺一會兒,好嗎?」。說罷,身子微微向里,讓出一塊空位來。

沐元青猶豫了一下,面頰有些發熱,終于還是在他身邊躺了下去。

二人就這樣側轉身子,躺在床上靜靜看著彼此。楚青沅忽然以手輕撫她的鬢發,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剛認識你的時候,雖也常常幻想著,但其實也知道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從未敢奢想,有一日能和你靠得這麼近……」

沐元青抿了抿唇︰「那時……我很矜持嗎?」。

「何止是矜持啊?簡直就是頭野蠻又驕傲的母獅子」

「你說我野蠻?」沐元青瞪著他,「你以前說練武的都是蠻夷,可你現在自己也習了武,你豈不是也變成了和我一樣的蠻夷?」

「哼哼,那可不同,我就算練了武,本質上也是讀書人,就算野蠻,也是個野蠻的讀書人。」

沐元青板起臉︰「難道我就沒有讀過書?」

「你呀,骨子里就是個粗魯的姑娘,就算讀了書,也不過是個‘讀過書的野蠻女子’罷了。」

「哎呦」他話才剛說完,就覺大腿一痛,已被沐元青用膝蓋狠狠撞了一下。

他齜牙咧嘴地皺著眉︰「你、你這個野蠻女子,居然欺負病人」

沐元青卻得意地笑道,「我就是欺負你,怎麼了?」

楚青沅委屈地苦嘆道,「不怎麼樣,你欺負我難道還少了?反正我就是賤骨頭,活該被你這野蠻丫頭欺負。」

沐元青想了想,「我第一次欺負你,是什麼時候?」

楚青沅嘟囔道︰「隨時。」

「那我第一次救你是什麼時候?」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你第一次救我是什麼時候?」

「我第一次被你救了以後……」

「……」

「阿青……」

「嗯?」

「很久以來,我一直都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為何會決定跟隨他的?」

他雖沒有說那個「他」是誰,沐元青卻很自然地聯想到了,「不知道,可能因為……因為他是個強者吧。」

「原來你是為了他……」

「啊?」

「我說的是謝卿塵。」

沐元青驀地一驚︰原來,她月兌口而出的答案,已經不經意地泄露了連她自己都不曾確定的心事嗎?

她腦中思緒萬千,就听楚青沅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在灕江的船上,我听他對你說了一句‘好久不見’,你認識他……是在我之前嗎?」。

沐元青點頭道︰「我認識他的時候,我才十二歲,還是個一無所有、零落江湖的孤兒……是他給我飯吃,並給我玉佩作為信物,指引我上天山,拜入師父門下。」

「那時候你便喜歡他了?」

沐元青搖了搖頭,目光有些惝恍,「我不知道。也許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那些男女之情,但是……也許,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們的宿命……」

「宿命?」楚青沅歪著頭看著她,緩緩一笑,「你也相信宿命這回事嗎?」。

沐元青依舊搖頭,「但他當年對我有過一飯之恩,與我約定七年後相見,而七年之後,我又因為種種原因而為他效力……而這種情緒,遠遠不止于男女之情。我想,那大概便是宿命吧。」

「所以,」楚青沅不無惆悵地道,「宿命注定,我們只能成為仇人嗎?」。

「不,」沐元青忙道,「只要你想,我們也可以成為友好鄰國。」

「呵,阿青。」楚青沅苦笑起來,「你怎麼到現在還這麼天真?鄰國之間,會有友好關系存在嗎?你了解謝歡塵是什麼人,即使我不去招惹他,等你們蜀國強盛了,他也早晚會率兵犯我。」

「如果是那樣……」沐元青靜靜地、一字一句、承諾般道,「那樣的話,我即使豁出性命,也會阻止他傷害你」

楚青沅清泉般的眸子里似有漣漪泛起,一圈圈散開,化作淚光,涌出了他的眼眶。

他緩緩抬起手,觸模著她剛剛痊愈的臉頰,苦澀地一笑,「阿青,其實你的心里,是有我的……」

沐元青心神猛地一蕩,在這樣切近的距離內,呼吸著他的呼吸,身子驀然顫抖起來,胸口微微地起伏。

楚青沅驀地閉起雙眼,吻住了她的唇。

這一次,沐元青沒有任何反抗,任他的唇舌緩緩探入,糾纏著她的舌尖。

不知為何,盡管心神蕩漾,但在這樣的溫存下,沐元青心中卻有絲絲的隱痛在蔓延,令她身子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楚青沅緩緩松開她的唇,凝視著她的雙眼。在他的眼中,沐元青看到一種灼熱而絕望的情緒,仿佛黑色的潮水,在洶涌澎湃。

她的雙手不自禁地撫上他滿頭的白發,眼中珠淚滾涌。

楚青沅吻去她的淚,唇溫柔地在她的額頭、眉眼、鼻尖、雙頰、朱唇上流連,漸漸沿著脖頸一路向下,吻過她的鎖骨……

沐元青全身都在顫抖著,只覺得這份難得的溫存仿佛萬千把刀刃,在凌遲著她的心……

她眼前交替掠過那兩個面容有著三分相似的男子的臉,又看了一眼她懷中這個憔悴如斯的男子,更緊地抱住了他的頭。

這樣……也好罷?至少,不用再在那兩兄弟之間徘徊掙扎了……

她任由楚青沅以唇齒輕輕挑開她胸口的衣襟,在要解下她的胸衣時,楚青沅卻忽然停住了動作。

她的胸脯在劇烈顫抖。那絕不是發自于的激顫。

而是——她在哭泣。

壓抑地、悲傷地、痛苦地、極致地哭泣。

楚青沅驀然攬住了她的頭,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對不起,阿青,對不起……」

然而,懷中女子只是搖著頭,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輕輕吻著他的臉頰。

有種極其強烈的情緒沖上她的頭頂,她急促地呼吸著,好半晌,才輕聲道︰「小沅,我……其實我……」

她猶豫著,似乎有些埋藏在深心里的話不知該如何言表。

楚青沅只是用力抱緊了她,臉頰深伏在她頸窩處,默默地流淚。

她掙扎了許久,心中一直克制的情緒仿佛終于到達了一個臨界點,她哭泣著說︰「其實我對你……我……」

她後半句話還未吐出,便被楚青沅輕輕掩住了嘴。

男子靜靜地注視著她,極力平靜地說︰「阿青,有些話一旦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所以,你要想清楚。」

沐元青有些恍惚地看著他,就見他在自己耳畔輕輕呵氣,聲音極輕地說︰「那個字你一旦說出口,你就會在今夜成為我的女人……我會給你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宮,但也就意味著,你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沐元青眼中再度墜下淚來。

感情上最無奈的事便是擁有選擇。

「等我回來後,記得告訴我,你的答案。」

「我等你回來。」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交替掠過她的腦海。這麼多年的戎馬生涯、這麼多年的信念與堅持,這麼多年的……羈絆,讓她如何能夠割舍?

她驀然哽咽地哭泣著,此刻的她,仿佛再也不是那個名揚四海的女戰神,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為情所苦的姑娘。她用力地抱緊這個男子,一聲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楚青沅親了親她的額頭,掖了掖她額前鬢角的亂發,聲音溫和地說︰「我不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說罷,更緊地擁住了她。

在這盛夏的夜晚,在這暖香浮動的宮殿里,病重的帝王和敵國的女將軍緊緊相擁在一起,仿佛兩個世間再普通不過的孤單無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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