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禮狂徒!」
丹羽氏次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窘境,戰國時代的武士必須以守護榮耀為信念。丟失榮耀等于丟失性命,就算丹羽氏次臨陣月兌逃可以用「留命雪恥」來為自己開月兌,但是在這個狼狽的情景下,被一個小女孩可憐,就算他在父母被殺之後養成習慣性為自己的錯誤找借口開月兌,這一次他也完全沒有借口可找。
透過狹窄的門縫,追兵的嘈雜聲漸漸的遠去,與更遠處喊殺聲混在一起。丹羽氏次在這個陰暗的狹小隔間之內,猛地將那個說要保護她的平民小女孩推到在地。臨陣月兌逃的羞愧,被偷襲而戰敗的憤懣,還有可能被部下背叛的失落感,一瞬間沖上丹羽氏次的頭頂。他唰的一聲抽出腰間的小太刀,向前跨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倒在地上神情錯愕的小女孩。
「你們武士最無恥!」
一旁年齡較大的少女沖了過來,擋在了摔倒的小女孩身前。她顧不上自己的上衣被扯爛,張開雙臂擋在丹羽氏次面前。
「遇到強敵便逃離,遇到村子就放火和燒殺,平日里收村民們的年貢和苛捐雜稅,任意凌辱女人,殺死看不順眼的人,但山賊來襲就遠遠躲開,絲毫不顧領民生死!我們只是農人!我們只想安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你看看現在!我們都做什麼了!要如此懲罰我們!」
「如果有來生,我做牛做馬也不要生在亂世中的農家!」
那個少女仿佛瘋了一般,對著丹羽氏次尖叫,她圓睜的雙眼里淚水如斷線一般,她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本該如花般美好的年歲中,她看起來卻如受盡苦難一樣。
丹羽氏次愣住了,在他之前理解的戰爭中,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對成者王侯敗者賊沒有意見,但他不知道對于平民來說,有戰爭意味著怎樣的災難。氏次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鎧和手中緊握的小太刀,覺得分量變得更重。
「哦?女人?!」
在丹羽氏次愣神的功夫,從隔間外傳來一聲驚疑,緊接著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路跑到了隔間之外,其中一個滿臉煙燻的黑色的男人通過狹窄的門縫向內一看,見隔間內只有兩個女人和狼狽不堪的丹羽氏次,一腳將本來隱蔽的隔間門踹了開。
「有女人!有落荒武士!快來快來!」
來者似乎有五人,全部都是村人打扮,他們手持看樣子是戰場上撿來的武士刀和長矛,每個人腰掛幾顆用草繩穿起來的人頭。見到穿著大鎧的丹羽氏次眼楮頓時一亮,然後他們轉頭看了看上衣被撕破的少女,吞了口口水。
「這個小孩居然穿著大鎧!他的頭一定值錢!喂,小孩的頭的賞金我們平分,女人麼我先來!嘿嘿嘿嘿」
當頭一個最高壯,肩上扛著一把刀刃長三尺余的野太刀,兩頰長滿絡腮胡的村人怪叫道。他身後站的四人也全部都竄入了狹小的隔間,他們用惡狗一樣的眼神看著上衣被撕破的少女,紛紛婬笑道。
來者是專門狙殺落荒武士的村民,這些村民平日里在村莊中便是無賴模樣,一旦有戰爭便會在一旁專門挑落難或者受傷的武士去殺死,搶奪他們身上的武器,甚至用他們的頭去敵對陣營換取賞錢。
「大膽狂徒!我乃岩崎城丹羽家家督之嫡長孫,給我速速退下!」
丹羽氏次毫無猶疑的向前一步,站在兩個女孩面前,他雙手緊緊抓握著擺在面前的小太刀,雙眼毫不恐懼的看著那個為首的村人。氏次沒有選擇,能發現這里並且在這躲過追兵,可以說完全是因為那個小女孩,連個平民之女都有勇氣保護他,那麼身為武士、身為男人的他又有什麼顏面退後?若是有退路的話,氏次會帶著這兩個女人跑,但本就狹小而且只有一個出口的隔間內此時又進來五個手持武器的男人,完全沒有任何退路。
「喲喲,還想英雄救美?還真是穿上層皮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武士怎麼了?你們別幫手,今天我這個泥巴腿子今天就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
為首的那個高大村人單手拔出看起來非常重的野太刀,他怪笑著將野太刀以雙手高舉過頭,惡狠狠的盯著面前弱小的丹羽氏次,他想從丹羽氏次眼神中看到害怕,但是他盯了一會後,非常失望發現在丹羽氏次的雙眼中只能看見瘋狂。
其實丹羽氏次很害怕,他害怕死,害怕如此默默無聞的死,害怕無法向那些怨恨的人復仇,害怕他自己若是屈辱的死在這里,沒有面目去見陰間的父母!
但是前進是死,後退還是死,那麼死也要死得壯烈,死也要無愧于身上的鎧甲和手中的刀劍!
「別怕,這回換我來保護你們。」
氏次雙手將小太刀側斜向下,微微側頭對著那兩個已經退到牆角的女孩說道。氏次經過上次以一敵三強盜,學會了不能用小太刀去與成人的刀鋒硬踫硬,他將刀劍朝向斜下,就是為第一次躲閃做準備。
「啊!!!!」
高大的村人怪叫著揮下野太刀,他的小臂筋肉虯結,並不像是只會務農的村人,更像經常使用刀劍的強盜。野太刀之所以又長又重,就是為了凌厲的劈斬,超長的長度和弧度,加上順勢劈下時候自身重量給攻擊帶來的加值,都不能小視。
氏次用雙眼能看見刀鋒劈來的方向,但無奈身體反應太慢,急急側身才堪堪閃過那一刀。趁野太刀沉重,劈砍在地上未及收回之時,氏次如發瘋一般一頭撞進那揮刀的村人懷里,身高體能完全處于劣勢的他想要獲勝就只有拼命一招,拼命而瘋魔,他死死的盯著眼前唯一能看見的高大村人的月復胸,雙手抓著小太刀拼命的向上刺、刺、刺、刺
其他四個人全都看得愣住,他們完全沒想到一個小孩居然在殺人的時候完全沒猶豫,而且現在因為氏次竄入了高大村人的懷中刺殺了他,從高大村人被刺爛的月復胸里迸濺出猩紅零碎的內髒都濺到了氏次的頭臉上,其他四個村人都膽怯了。
氏次見那四人膽怯,便故意更加瘋狂,他想要從月復部的破口中一刀剜出高大村人的心髒,但卻連續用手伸入那月復部之內掏了好幾掏才拽出一個仍然在跳的疑似心髒的帶血內髒,他神經質的笑著,一口咬在上面,從中迸濺出的高壓強血液直接從氏次的鼻孔竄入他的喉嚨,並且噴了他滿臉。
甜腥,那無法抗拒的甜腥從牙齒縫里面直沖喉嚨,丹羽氏次用力狠狠撕扯那個抽搐的心髒,仿佛人間惡鬼一樣貪婪的在吸食心髒中的血液。那股甜腥不知怎的,氏次竟不很厭惡,甚至還有一種病態的興奮!
「鬼!鬼啊!!!」
「去叫人!叫人來!」
其余四個人只是村人,雖然一時結成團伙去狙殺落荒武士,但當為首的一人慘死後,立即就沒了主心骨。在其中一人的驚叫聲中,他們一轉身逃了。
氏次見他們轉身逃走,立即就要逃出去,但覺得不能這樣丟下她們,于是將那名高大村人沾血的衣服剝下,給了那個上衣撕破的少女,帶著他們從隔間中逃走。剛一出隔間,便看到更多的狙殺落荒武士的村人跑來,氏次抓著那個較小的女孩轉身就逃,那個少女由于草鞋帶子在驚慌之下扯斷,摔倒在地,被趕上來的村人一竹槍刺死在地。
「嗖!」
一個投擲過來的竹矛擦過了小女孩的大腿,氏次一著急將礙事的小太刀解下丟在地上,背起雖高但瘦的小女孩一路朝火最烈的北名村中心狂奔。因為氏次知道,若是黑田秀家要整理軍勢,一定會選擇北名村中心的空地。在那里聚集著士兵,就算真的是黑田秀家內通了丹羽氏常來出賣自己,也不敢在那麼多人面前有什麼行動,如果他還要繼續在丹羽氏識的麾下效命,就不能明目張膽。
「大人!加藤彌三郎在什麼地方!」
當丹羽氏次趕到北名村中心之時,騎在馬上的黑田秀家身邊已經聚集了二百人左右的足輕。其中之前殺入敵陣的背負黑母衣的伊東武兵衛也在。氏次走過去,立即有人牽了一匹無主之馬讓氏次騎上。氏次將背上退受傷的小女孩交給一個親兵,令其好好照看之後一帶馬韁來到黑田秀家和伊東武兵衛身邊,伊東武兵衛也是個大嗓門,他見和他一起同從織田家來的加藤彌三郎沒在氏次身邊,喊叫道。
「他為了保護我撤退而主動承擔了殿後之責!」
丹羽氏次不敢承認他拋棄了他的軍隊,只身臨陣月兌逃。在這個戰國,雖然很多人都心存保命第一的心里,但是真正做出來的只有非常少的一些人,這些人要麼是老滑頭,要麼就是有足夠的資本,像丹羽氏次這樣必須要收買人心來支持自己的武士,斷然不能讓人知道這些不光彩的卑怯事實。
「哦?大人,在下有一言。」
黑田秀家身上的月復卷濺滿了血液,那些血液反射著周圍已經將一切燒成灰燼而漸漸小去的火焰。他盯視著丹羽氏次閃躲的眼神,意味深長的說。
「在亂世之中你可以誰都不相信,最好連我都保持懷疑,但最不可為之事便是拋棄忠心的部屬,遇到險境便拋棄部屬之人將遭到所有人的厭惡和嫌棄。陰險和油滑若是可以算作權謀,但拋棄忠誠的部屬之人只能算作卑怯,連我這種人都不會去與卑怯之人相交,就算是養虎,也不會去養一頭膽小畏死而且隨時可能背叛傷人的虎!」
黑田秀家斜視著丹羽氏次,既是斥責又是教導的說道。他一帶馬韁,呼喝一聲,帶兵望村外今川朝比奈泰能的軍勢前進。一旁的伊東武兵衛撓了撓兜盔之下的下巴,似乎沒有太懂,策馬來到氏次身邊看著氏次。
「大人,彌三郎戰死了嗎?」
伊東武兵衛擦了一把濺到他臉上的血,他的胡須因為被血沾濕,而變成一綹一綹,現在血干了,那胡須如軟刺一樣在他下巴上四處膨炸。就是這樣一個人,此時正不解的看著氏次臉上出現的羞愧,輕輕的問。
氏次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加藤彌三郎沖陣之前那最後的回頭在氏次腦海出現,彌三郎一直是個冷靜而聰明之人,如今想來難道他在沖陣之前就知道放慢速度的氏次要逃?明知主帥氏次有逃心,彌三郎明知必死卻仍然毫無退縮和膽怯的沖入敵陣,這是無謀還是忠勇?
「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子!戰國時代難道不是應該人人為己?」
氏次無法理解這樣的人,從他睜開這個世界的雙眼開始,所見一直都是狡詐和貪虐,為了自己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性命而兩面三刀,不停的利用他人,出賣他人。唯一能讓他感到人間的善的便是他的父母,只可惜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便慘死在陰謀之下。但無論是加藤彌三郎,還是之前那個要保護氏次的小女孩都讓氏次錯愕,他們靈魂中的善良和忠勇都讓整日因為仇恨而墮入惡鬼修羅之道的氏次感到無所適從,氏次從一次次慘痛的教訓里學來的狡猾和奸詐完全無法用在推斷他們的行為之上,進而從心底涌出一種深深的懊悔和自責。
「武兵衛,隨我來!」
氏次猛地瞪大雙眼,雙眼中有著堅決的光芒,他扯著已經破音的嗓子怒吼著,一帶馬韁向著黑田秀家進軍的方向趕去,伊東武兵衛則緊隨其後。
這次跟隨黑田秀家進行的初陣實在教授丹羽氏次太多太多,以往只是認為跳數字比人多戰爭和傷亡,此刻氏次卻真實的感受到每一個陣亡的數字代表的都是曾經鮮活的生命,他們有喜悲,也有妻兒父母。而且,也許下一刻,也許隨時的哪一刻,他丹羽氏次也將成為那些數字中的一個,帶著不甘和憤恨,抑或悲傷與平靜。
氏次並不怯陣,他因此而更加懂得行伍中應該具有的勇敢。他帶著馬沖入黑田秀家的軍隊中,望著遠方已經可以看見的朝比奈泰能的部隊,朝比奈泰能的部隊意外的仍舊處于騷亂之中,似乎在敵軍的軍勢後方仍有戰斗進行。
「加藤?不,不可能,太久了,他只有不到五十人,不可能支持到現在!那會是誰?」
丹羽氏次有些錯愕,黑田秀家倒是沒有浪費這個敵軍混亂的時機,他完全沒有理睬令他深深失望的丹羽氏次,進行簡短的鼓舞士氣之後,便下令沖鋒。黑田秀家催動戰馬,率先望敵方而沖,身後足輕見主帥身先士卒,也都瘋狂的暴喝一聲,挺槍而跟著黑田秀家的背影前進。
「怕死亡,怕敵人,還談什麼復仇!還談什麼爭霸天下!」
丹羽氏次將一柄折斷的比較短的素槍拿在手里,一夾馬月復如同流星一般望敵陣而沖。一個幼小的武士,穿著一個過大的大鎧,手中拿著一桿折斷的素槍,戰馬之後跟隨的並非名將,卻望敵陣猛沖不退,這也許看似無謀,但之後那個令人敬畏的狂魔,卻在此初生。
在戰亂的黑暗之中,他為最陰冷,在戰亂的黑暗之中,他卻又充滿仁慈。狂魔,一個苦痛之中的傳奇,今夜誕生。